他说 众生皆苦,于是就将与我的过去扔了个干净,彼时天光明净,远山勾勒出缱绻的绵绵情意,旁边的荼靡开的正招摇,风里带着些许温热和氤氲的香气,可这些好像都与我无关,春意歇歇,平白里生出恍惚,我怀揣着成为他娘子的美梦长大,到这一刻戛然而止。
父亲的恩情也阻止不了他,老和尚说他佛缘深厚,本就是为佛而生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站在老和尚身边后一步,面上是一样的神情,跟佛堂里的菩萨一般垂下眼帘,好似在悲悯众生,我看了许久,却总看不见一如往日的温润和情意。
旁边的寒暄全不入我耳中,我只是看着他缄默不语,他是为佛而生的,那谁,又是为我而生的呢?
他果真是铁了心的,于是婚约成了废纸,我没哭也没闹,但始终不能理解,那冷冰冰的佛像哪里得好,没有与他笑,没有与他哭,没有与他疼,我从幼年陪他忘仇,佛让他再次冰冷似铁,却比我好吗?
他走后,我仿佛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房里泪如雨下,爹娘与小我三岁的妹妹总来不时的过来看我,我第一次尝到真正的伤心,与爹总用腰间的鞭子抽我与他的疼完全不同,爹每每看我无精打采的样子总会叹气,这气里叹的东西太多,我不愿去细想。
我还是慢慢活过来了,还是有好处的,往年让苦夏的我无处可躲的盛夏,在今年以一个游魂的样子混过去了,荼靡退居蛰伏,木芙蓉却在深秋的这几天里开的舍生忘死,像是要把所有的生命在这几天里用完。
我终于成为当初爹娘希望的样子,不再闯祸,婉约守礼,他们不必再帮我收拾烂摊子,却把更多的目光放在我身上,眼里的担忧不比以前少一分。
在这样的小心翼翼不自在的磋磨过两年的时间,在妹妹及笄之礼过完的第二天,我离开了家。
爹将腰里别了几十年的鞭子交给了我,他曾用这跟鞭子行走江湖,走出了自己的道,一路上遇到我娘,流浪再不能让他满足,他开始渴望安定,于是江湖上就有了存义山庄,于是就有了我们兄妹三人,爹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他的手本是要落在我的头上,却是一个停顿,转了方向。
若是碰到你哥,给家里来个信,你娘总是唠叨。
娘也觉得我该出去走走,见得多了,心大了,那些往日里过不去的结,就能装得下了。她准备的东西太多,我装不下,于是她又一遍一遍的拿出来,最后终于可以装下,我拿起来,不过几样东西,我看向她,她头转向另一边,一语不发,我将东西背好,跪下磕头,一直到我出家门,也未见过她。
妹妹将我送到山脚下,我看她尚且稚嫩的脸恍若看到当年的自己,当年的傅蝶有叶归深陪着,是当时的幸事也是日后劫难,今日的傅暖未识情字,我盼她往日不识,今日不识,日后亦是不碰,得偿所愿是造化,情字成殇可是跨不过的业障。
我回望春山,处处是与他去过的地方,没有过什么海誓山盟,只是一日我在山中的杏树上小憩,他从蜿蜒的小径找来,于我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仿佛蝶翅轻轻巧巧的颤动,于我而言,像期待已久的凉风穿过千山万水拂面而来,杏花疏影里,他就是我今生第一个劫难。
我走过无数的地方,看过无数的风景,从开始的被算计渐渐学会了算计别人,懂得了存义山庄的十几年里爹娘到底给了我什么,身上的伤口好了又伤,伤了又好,见过的东西越来越多,心也大了,很多以前装不下的东西,果然就装下了。只有一个地方,我从来不去,这些年我除了初次杀人的惊慌,很少难安,因为我不信轮回,不信修缘,不信佛祖。
我将爹给我的鞭子收起来,用另一个名字割裂开我的前半生与后半生,偶尔想起他,也是越来越波澜不惊,也从来没有遇到过哥哥,至于他是不是回家了,我也不知,行走江湖闯过的祸太多,我早已很少惊扰家里,只是偶尔让人转交一两个小东西回家,好叫他们知道,我还活着。
再艰难,我也倔强的从不肯就此回家,我不知道我要什么,于是日复一日的漂泊着,希望某一天,能品尝到父亲当初想要安定的心情。
再后来,我入了魔教。
谁能想到呢,侠义为骨的存义山庄傅大侠的长女,如今入了魔教。
本不该称作魔教的,身为教中人,入了教,就还该称圣教,魔教,只有自诩正道的江湖人才会如此称呼,以示不屑为伍。
我将脸也蒙了起来,倒没有别的什么,只是为了在外行走时方便些。
护法是教主离教主最近的人,所以必然要十分稳妥的人,譬如右护法,与教主一同长大,所以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左护法可以是一个从外面捡回来的女人呢?
当初我遭人背叛,心脉受损,一路逃命,九死一生,我也不怪别人,是我自己蠢,我想要是就这么死了,大概就是我的命,大概就是我颠沛流离,客死他乡的命。
然后就醒来就在这里,从叶归深后,我从不重视什么正邪,魔教的,何况行走江湖这么多人,人人都知我做事亦正亦邪,他救了我,我就留在了魔教,如此几个月,他将左护法的位置给了我,我不需要拒绝,于是从善如流。
出卖我的人都被我杀了,我不怪他和我报仇并不冲突,我有能力,所以规则我定,很公平,他们的血压过些微干燥的杏花一寸寸渗入地下,暖风很是柔和的抚熨着,带起它似是羞怯的颤动,这苍天,总是有些不合时宜的美好。
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他说我行事很对他的胃口。
他是很好的人,与叶归深不是一样的好,纵然叶归深只活在我的前半生,我还是在狼狈的后半生中遇到的人不自觉的与他比较。
叶归深的好,是我年少迤逦的梦,恍若隔世,他的好,是纵容和陪伴,是流浪中的一方安宁。
这江湖中,除非是新下山的弟子,一般略有些江湖阅历的人都不会对魔教到咬牙切齿的地步,说到底,魔教也不过是江湖中的一个门派而已,也还未到杀人如麻的地步,不过是行事随意乖张了些,若不是有什么大的阴谋企图,魔教,也只是叫做魔教而已。
他对我很是放心,我曾将刀横在他颈间试探,他轻笑着推开我的手,说了句‘刀剑无眼,小心失手’忠心耿耿的众人是有不满,确有无可奈何,慢慢的,众人也已经习惯。
直到安阳谢家满门被灭,江湖终于再次掀起波澜,正道的剑再次指向魔教,一时间江湖乱做一团,人人惶惶,只说魔教妖人又要祸害苍生。
他虽不在意什么骂名,却不会平白让人如此诬陷。
可偏偏不是诬陷,一个小小的分坛坛主,与谢家相比,可不是蜉蝣撼大树,不过用了些下作的手段,就灭了谢氏满门。
这是个十分清俊少年,看上出也不过弱冠,眼里带着些阴郁和狠辣。
上一代的仇怨,他也不过是在有能力之后,求一个果而已,但无论怎么说,他是魔教的人,如此,内里,教主护法长老一概不知,对外灭谢家的事,就是魔教做的。
几位长老吵作一团,左右护法一语不发,上面的他依旧漫不经心。
火却烧到了我这里,大长老早已对我不满,遇事总是要试探我一番,今日也不例外。
于是一干人沉默的望向我。
大长老的眼里有着快意,似是今日定会让我不得善果,不错,若魔教担了此事,便是众矢之的,不担此事,教众寒心也好,江湖耻笑也好,亦是得不偿失,担与不担,不过两害取其轻。
我走到那少年面前,还未开头,他的声音便从脑后传来。
什么大事呢,他是圣教的人,做的事,便是我圣教做的事,他犯的不过是擅自行动的错。
于是江湖正道宣言讨伐魔教。
这件事本该半道而止,因为谢家的小姐——唯一活下来的人,为一家人报了仇。
她腰间的玉佩我也在那少年腰间见过,鸳鸯结很是好看,他保护的很好。
他告诉她,不过是一场利用而已,感情这东西,他早随双亲兄妹的尸首一齐埋在了黄土里。
可他面对刺来的剑毫不躲避,只是闭上了眼睛。血溅了执剑人满身,像寒梅点点落在雪里一般刺眼,天光还是很明媚,如荼靡招摇的那天,如杏花染血的那天,我抬头仰望,这天,何时才会为人而哭呢。
我命人将他们葬在一起,转身离开。
清理魔教的口号依旧环绕在正道江湖每个人的心中,他们早已不是为了谢家。江湖武林,乱中生雄,乱中生名。
他似是早就料到这么一天,眼里满是得意,骤然整个人都鲜活起来,教中主力早从须弥山老巢撤离以避锋芒。
他说这江湖就是如此,什么正道,什么魔教,不过是人心中的执念作祟,若掌权者真正纯粹立于正邪,非要不死不休,这世间有多少人够杀,历来圣教的教主,正道的盟主,都是要懂这个的。
无论哪一方强,另一方都要设法保全中坚力量,底下的人不懂也就罢了,若掌权者也不懂,便要真正天下大乱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在悬崖上负手而立,山风吹的衣袂飒飒,远山古木,天高厚土,竟不能让他逊下半分气势。
第一次,我深刻的感受到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教主,一个掌权者,也是第一次,我彻底忘了叶归深。
我带着剩余的人且战且退,准备从小路撤出须弥山,却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和尚,一个我以为不会再出伽蓝的人。
等我意识过来我已经拍开指向他胸口的剑,站在他面前,我覆着面纱,还是看到他眼里的一瞬间惊异,心里有一丝快意,枉你修了这么多年佛法,依旧不能心如死水。
须弥山我也住了几年,还算熟悉,在他的配合下,我将他引至一处安静。
双目相对,他眼里比当初离开倒是多了些情绪,我却越发波澜不惊,当初的感情是真的,不愿他受伤是真的,恨他也是真的,爱与不爱,我自己也不知道,大抵是,不爱了吧。
听到他叫小蝶我怔然了一瞬,笑回他,
我早已不叫这个名字了,你若要叫,便叫我曲落。
曲姑娘,他这么叫我,你这些年……
他没有问出口,只拿着手上的佛珠,轻叹了一声,我忽忆起父亲当年的叹息,像是有说不尽的心意。
今日见你一面,已觉很好,望日后你能过得更好,偶然能见一面我已满足,若是日后过得不好,可别让我看见了。
说完了这些,他便转身离开。没有问我为什么身在魔教,没有问我经年安好,只说了这些话,我蓦然生出心酸,想要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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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深
她总希望我忘了仇恨,因为那样不能活的开心,我总在心里笑她天真,却又一步步沉迷其中,她从不看别人,只与我在一起,后来的某一天里,我生出一种念头,想要这样看着她,一直一直看下去。
如果我没有听到义父与义母那一席对话,这一生我定然是要和她在一起的,只可惜,老天对我实在残忍,我只能错过她。
义父话语里加着自责,他说当然若不是他轻信于人,叶家或许不会遭此劫难,幸而如今归深过得很好,等蝶儿与他成亲,也算是一些弥补,以后他有了能力,这山庄就留给他两人吧。
……
我只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原来……原来我还是有仇人的,原来,帮我报仇的人,也算是我的仇人,我忽然想起她,她一直想我忘了仇恨,难道她也是知道的吗?
入魔一般的感觉整日环绕着我,我用闭关的借口避开所有人,在后山待了一个月,想了很多事,义父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她是我喜欢的人,我却是,身负仇恨之人,当年痛的感觉太过入骨,以至于我不敢忘却,于是这便成了一个死循环。
恩仇整日整日折磨我,逼我做一个选择,可无论选哪个,我都不会好过。
于是我选择出家,义父当然不会同意,我将那一日听到的话都告诉他,我报不了叶氏的仇,当去忏悔的。
义父无法可说。
我这一去,义父再也无法补偿叶家,他这样的大侠,会重新活在内疚中,这大概是我能为我叶家做的了。
我不止一次的埋怨苍天,要了我的亲人,还要在多年后让我机缘巧合的听到那番话,让我离开了她,若不然,我可以在无知里与她相爱相守。
她灵动的眸子变的空白,我以为她会和我大闹,可她只是沉默,一直到我离开,她也只是在我不远处沉默着,大概她在等我告诉她,我只是同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她一定会哭出来责怪我吓她。
离开春山的时候我痛的不能呼吸,如同十几年前的夜里一样痛,我只觉得头在嗡嗡作响,每一寸身体都在拒绝离开。
我曾与她说过离开春山,却不是这样离开,我许诺成亲后一起游荡江湖,等看够了风景,就回来山庄,像义父义母一般过这一生。
在佛前我常常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能一复一日的抄写经书,房间的经书层层摞起来,寺中不知过了几个春秋,我终于不再想她,不再想叶家,偶尔再看到什么与她有关的东西,也不过是几分恍若隔世的怔然。
或许上苍也觉得对我太过残忍,我再次遇到她,她青衣摇摇从树上跃下,我看到那双眼睛就知道是她,有没有乱了心神只有我自己知道,还是多年前的默契,我随她行至无人处。
我该是有很多话同她讲吧。
今日见你一面,已觉很好,望日后你能过得更好,偶然能见一面我已满足,若是日后过得不好,可别让我看见了。
我听到自己这么说,多年诵读的经书,写过的梵文遇到她好似都没有用,大概……要重新修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