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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娘说这世上每个人的命生下来就是注定的，就像城里的人生来就是金饽饽，我们乡下人生来就是蒲草，而我就是这世上最苦命的蒲草。
娘说的话我不信，因为老师说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所以我拼了命地读书，想考到城里去，我想去看看那些金饽饽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还想把娘接到城里去。
村里没有学校，我每天都得走几十里的山路去上学，夏天还好，到了冬天我的脚被冻地长满冻疮，娘心疼地直流泪，问我苦不苦，我摇头，有书读，有娘在，我不觉得苦。
娘把我的脚捂在怀里，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我觉得娘好傻，我是她的女儿，她养我疼我，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可是才上高中爹就不让我读了，我求他，哭着跪在地上给他磕头，磕得地板咚咚地响，爹阴沉着脸一句话都不说，娘在一旁看着也不敢说，家里一向是爹说了算，娘心疼我却没有办法。
爹被我哭烦了，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还上什么学，老子供你吃供你喝还供你读书，养了你那么多年，你还要怎样？
我不说话，继续磕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动爹，爹对我一向都是不待见的。
许是我的坚持激怒了爹，他站起来，一脚踹在我的肩上，嘴里骂骂咧咧着：你个赔钱货，一个儿子都没给老子带来，还想花老子多少钱？
爹来了气，拳头像雨点般落了下来。娘赶紧拦在我和爹的中间，用自己的身子护住我，就像以往每次我挨打时一样。
从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去学校了，我把课本收了起来，藏在了床底下。
02
我每天拼命地干活，忙的脚不沾地，夜里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我觉得这样也好，什么都来不及想。
可是娘看我的眼神更愧疚了，我不怨她，我知道有些事她也是身不由己，只是这时的我，有些信娘的话了，也许这就是娘说的命吧。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去田里做活路的时候会有小伙子来搭讪，家门口也时不时有人晃悠。娘望着我欣慰地笑：咱家的招娣长大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唇红红的，皮肤白白的，胸脯鼓鼓的。
娘说招娣该找婆家了。我羞红了脸，想埋怨娘几句，却发觉有人在注视着自己，转过头，爹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最近爹老是这样看我，直勾勾的眼神看得人心里只发毛，我一低头，喊了声爹，就匆忙跑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许是娘说的那样，我长得真的好看，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可是娘都不答应，她到处托人花了好大的功夫给我寻了一门亲事。
小伙是临村的，人在镇上工作，听说还是个国家干部。娘说我嫁过去就是镇上的人了，日子会比现在好过。娘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笑。
我看着娘花白的头发，知道这是她能给我找的最好的亲事了。娘总觉得亏欠了我，这也算是对我的一种补偿吧？
可是娘和我都不知道，我和她以为的希望其实是噩梦的开始。
那天娘到城里给我置办嫁妆，我从田里干了活回来，浑身黏糊糊地，又是汗又是土，实在是难受，就去冲了个凉。一边洗我一边寻思：爹中午到邻村吃酒去了，得赶在他回来之前把晚饭做好。
03
我匆匆忙忙地洗完，胡乱套了件贴身的褂子，一拉门，爹站在门口，我望着神情慌张的爹，再看看我忘记上锁的门，脑子里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爹不会在偷看我洗澡吧？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惊恐万分地看着爹，没留意到头发还湿嗒嗒地搭在胸前，已经沁湿了一片。
爹开始还有些慌张，视线躲闪着落在了我的胸前，慢慢地爹的眼神就变了，呼吸也急促起来，我刚觉得不妙，还没来得及跑，伴着一股酒气，我被爹扑倒在床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娘撕心裂肺地大叫：你这个畜生，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我羞愤难当，用力推开爹，跑到厨房抓起一把刀，我用刀指着爹，眼里冒着火。
娘吓坏了，死死地抱住我，嘴里喊着：作孽啊作孽！爹吓得提起裤子一溜烟就跑了，我挣脱不开娘，心里难受地像要炸开，反手一刀，狠狠地往自己手上划了下去。
血喷出来的时候，我也晕了过去，心里念叨着：就这样死了吧！活着太累了！
可我终究还是没有死成，当我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脸，看见我睁开眼，女人欣喜万分，大声喊着：医生，她醒了！我疑惑地看着她，心想娘呢，就又晕了过去。
后来我才知道，娘在把我送到医院之后就报了警，她自己也投案自首了。
前来取证的警察告诉我：其实我的本名叫秦欣彤，是个城里姑娘，十八年前娘做保姆的时候偷走了我，那时我还不到一岁，而眼前这个女人才是我的亲生母亲。
原来当年娘嫁给爹之后，接连生了两个男孩，可是两个孩子都是没出月子就夭折了。
04
有个算命先生给娘说：娘的八字硬，这辈子克夫克子，想要破这个局就必须抱个女孩子来养，这样家里的男孩才养得住。
乡下人迷信，娘对算命先生的话深信不疑。可去哪抱孩子呢，村里倒是也有不会生育的人家从贩子那里买孩子来养，可一个孩子要好几万，娘没钱，爹就给娘出主意，让她去城里偷个孩子。
娘不干，可架不住爹三天两头打她，村里人的话也说得难听，娘没法就想先去城里看看。
说来也巧，刚走到劳务市场，娘就捡到了一张身份证，看看上面的女人年龄长相跟自己差不多，娘随手揣在怀里，转身就遇见了急着找保姆的母亲，知道母亲家里有个一岁的女孩，娘就跟她回了家。
娘一脸老实巴交的样子，手脚也勤快，母亲对她很满意。
可一个礼拜之后，娘就带着我消失了。母亲报了警，按着身份证上的地址找了去，却发现根本不是一个人。
现在看到我出事，娘的良心再也过不去了，她报警抓了爹，又投案自首，因为还记得我亲生父母所有的信息，所以警察很快就找到了他们。
我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世上还有这么荒诞的事，我摇着头不敢相信，可亲身母亲含着泪站在我的眼前，我望着她那张和我酷似的脸沉默了。
母亲要我和她回城里，我答应了，走之前我谁都没有告诉，也没有去看守所看娘，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养了我十八年的“仇人”。
从火车上下来，踏上城里那一刻，我真的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终于踏上这片土地，但却是以这样荒诞的方式。
05
母亲把我领到一个小旅馆，说是家里正在装修，到处乱糟糟的，等过段时间再领我回去。
母亲每天都来看我，可是每次都待不了多久，我一个人住在小旅馆里，百无聊赖，夜里做梦，忽然梦见娘了，醒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泪。
对于我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我看得出母亲努力地想表现得亲昵一些，只是时间在我们之间划下的巨大鸿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修复的。
有一天母亲走的匆忙，把手机拉在小旅馆里了。她刚走没多久，手机就响了，我一接通，一个女孩甜美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妈，我想吃草莓了，回家给我带点。
这段日子，母亲从没告诉我她还有别的孩子，我疑惑地问了一句：你是谁?对方随即反问：你是谁?
我本能地回答：我是招娣。女孩哈哈一笑，我叫秦欣彤。
我更加疑惑了，刚想再问，手机却被赶回来的母亲抢了过去，她搪塞了对方两句就挂断了。
我盯着母亲：她是谁?为什么她也叫秦欣彤?望着我质疑的目光，母亲终于无奈地说出了真相。
原来当年我失踪后，全家人到处寻找，终于在两年后打听到了孩子的消息。
母亲说当时她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本能觉得这个孩子跟自己不是很像。
可是后来的亲子鉴定却又显示这个孩子就是自己的骨肉，母亲这才放下悬在心里的石头，把她领回了家。
因为是失而复得，这些年来全家人生生地把这个女孩捧成了公主，生怕她再受丁点委屈。
母亲苦笑着说：现在看起来，是亲子鉴定出错了，可谁知道连这个也会出错。
不过我记得做亲子鉴定的时候，城里接连下了好几天的暴雨，很多地方停水停电，城里一片混乱。我们那份报告也是拖了十几天才拿的，不知道出错跟这个有关系没有?
06
母亲又说把我接到城里的时候，正是秦欣彤备战高考的紧张阶段，怕影响她的发挥，家里人商量我的事先瞒着她，一切等高考完再说。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相认后母亲还一直招娣招娣地称呼我，为什么那么久了，她也不带我回家。
原来这些年，一直有人用我的身份在活着，活的幸福又阳光。而命运对我是何其残忍，居然跟我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
高考过后我又催母亲，什么时候把我带我回家？母亲忽然求我，能不能等秦欣彤去外地上大学再说?她说秦欣彤上学的时候曾经得过抑郁症，甚至还自杀过。
这些年全家人对她宠得太过，以至于她就像一朵温室的花，受不得一点打击。她不敢想象，如果她知道自己不是父母的亲身女儿，会有什么样的过激反应?
母亲求我：能不能过段时间，让她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慢慢地对秦欣桐说?
我不由得冷笑，她是瓷器易碎而珍贵，我是瓦片生来烂贱。
嫉妒使我失去了理智，我的心里充满了戾气，我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我的母亲，看着她泪流满面，心里竟然觉得一阵痛快。
我开始学着夜不归宿，和街上的坏孩子混在一起，我还学会了抽烟喝酒，一个人想学好不容易，学坏三天就够了。
两个月后，我知道家里要给秦欣彤摆升学宴，就偷偷尾随母亲来到酒店。
当我用力推开包房大门的时候，热闹的房间一下就安静了。
我染着金黄的头发，画着浓的看不清长相的烟熏妆，穿的裙子短到屁股都遮不住，活脱脱就是一副小太妹的样子。
母亲惊恐万分的看着我，眼里带着乞求。我看不见，我只看见大家众星捧月地拥着的那个女孩。
我冲着秦欣彤笑：我是招娣，一岁以前我叫秦欣彤。你不知道吧？你用的其实一直都是我的名字。
母亲企图拦住我，我甩开她，我不服气，凭什么她就像公主，而我就得像老鼠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
07
秦欣桐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又求助地看了看母亲。有人上来想把我推出去，我一边挣扎一边冲着秦欣彤大喊：秦欣彤，你是个野种！可他们都瞒着你，他们怕你受伤害，我才是他们的亲骨肉，可他们却不怕伤害我！
秦欣彤的表现倒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除了默默地流眼泪，她看不出丝毫震惊的样子。
母亲冲上来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紧接着一口气没接上来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我一下就慌了，看着母亲煞白的脸，我的心里隐隐有点后悔。
庆幸地是，到了医院医生说母亲并无大碍，只是这段时间过于疲劳，又没休息好，一时受了刺激才会晕过去。
我如释重负，轻轻地松了口气，看看没人留意我，偷偷地溜出了医院。
才走出几步，有人叫住了我，我回头一看是秦欣彤，她说想和我聊聊。
我冷笑一声，转身想走，秦欣彤一把拽住我，着急地说了一句：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不是爸妈的孩子了。
我停住了脚步。
原来秦欣彤初三的时候，她的亲生母亲就来找过她，当时她还因为受不了打击得了抑郁症。
而她亲妈一看她病了，跑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直到现在我父母都不知道她当初抑郁的原因，自然也不知道她早就知道了身世。
秦欣彤说她在治疗期间遇见了一个叫娟姐的女人，娟姐是宝贝回家的志愿者，她的小孩在三岁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拐走了。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娟姐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是找到的时候眼睛瞎了，腿也瘸了，据说是人贩子弄的，为了博人同情，方便乞讨。
08
秦欣彤说：娟姐以前一直说我是个幸运的孩子，我还不信，可在看到她孩子的那一瞬间，我信了。
我不知道你的过去，可这些年我跟着娟姐一起做志愿者，才知道自己当初有多脆弱。
我看了太多的被拐卖者，有的被弄成了残疾，有的被卖到乡下给四五十岁的男人当老婆。
每次我都会想，跟他们比起来，我真的是幸运多了。
也许你会觉得，我没有资格跟你说这些，但是我想告诉你，我们不能选择以前的人生，但是我们可以把握以后的日子。
当着秦欣彤的面我不置可否，回到旅馆，我借了老板的电脑，查了查她说的那些报道，越看越心惊。也许她说的对，跟那些人比起来，我的遭遇真的不算什么。
秦欣彤去外地上大学的时候，我对母亲提出了去职校学做西点。母亲忙不迭地答应，第二天就拿给我一张银行卡。
看着母亲高兴的样子，我想着秦欣彤走的时候对我说的话：母亲是爱你的，但是你也得给她点时间，毕竟这么多年一直是我以秦欣彤的身份生活在她身边，她没有想到我不是她的女儿，也不会料到亲生女儿事过多年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也得学会重新和我们相处。
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从职校毕业，毕业后在西点屋打工养活自己。我和秦欣彤依然是一副互相看不惯对方的样子，也依然会在母亲面前争争宠，只是有一点我和她一样，我也加入了志愿者。
至于以后我想开个店，我想等有能力了，能帮助更多的人，我努力地活着，学着和过去和解，不再自怨自艾。如果可能，有一天再见到娘的时候，我会对她说：人的命生下来是有好有坏，可最终怎样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