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稻桩

水稻桩

水稻割下稻穗后,余下的部分就成了水稻桩。

原为养育稻谷提供营养水分的根本通道部分,顷刻间便成为无用之物。

田野富贵的金黄色调一被搬走,瞬间变得干枯暗灰低沉,毫无生机。就像一个人最美好的年华突然被摘去,留下苍老的躯体,无力无用,只好在沉沉暮气中等待死去。

这些水稻桩中通外直的残体,如一束束筷子,昂首坚挺不屈地指向天空,镰刀留下的斜斜的狰狞断口,是失去肢体的悲壮证据。

昔日缠绕在身的蚂蚱、瓢虫等昆虫陆续远离这些水稻桩,光溜溜的它已供不出什么营养来滋养这些小生命了。这些见利忘义的家伙一跑开,田野顿时寂了下来。

只有干涸的一些地方,给蚂蚁带来了兴奋。它们以为内部空荡荡的水稻桩正好可以成为它们豪华的巢穴,这些小家伙秩序井然地忙碌着,一队接着一队急燎燎地搬家。

我想阻止它们,在蚂蚁行进的路上挖了一锄头,凹下一条沟,可是它们并未领情,拐个弯又继续前进了。这个办法显然是无法阻止了,我恨不能通晓蚂蚁的语言,以好告诉这些愚蠢固执的家伙,它们不劳而获就搬进的巢穴,不是宫殿,是墓穴。

因为,南方的天空随时可能落下一场大雨,田里的水很快又会蓄了起来,它们在这里新安的家就会成为汪洋大海,这些不会水的旱鸭子只有死路一条。

盛夏的夜里,轰隆隆的一阵雷后,果然哗啦啦地落了一场大雨,水稻桩空空的內膛装满了雨水,田埂为田里围上了一层白花花的水,微风吹过,皱起粼粼的波光。

农人们等这场雨可是等了很久很久。一见这水浸了田,我就迫不及待地扛起锄头到田里去。我要把这些完成使命已没有用的水稻桩埋进土里水里,埋得越深越好,让它们烂成泥,好养着新的稻苗啊。

我把锄头抡得高高的,狠心地朝这些水稻桩挖去,它们又绵又软,在坚硬的锄头下发出噗噗的沉闷声响,是不屈的呐喊还是痛苦的呻吟?

水稻桩里的蚂蚁惊恐地四处逃窜,各自为阵,溃不成军了,它们千百万年养成的组织纪律,在亡命之时,被瓦解得一干二净。

但这倾尽所能的逃离也挣不到田埂上,我脚下小小的田,对于这蚂蚁来说无异于烟波浩渺,永远也爬不到尽头的岸。

我特意停下来,抽几口烟,把锄头立在那些还没有挖到的水稻桩里,瞅准了那只大王蚂蚁,把它抓到锄头柄上,我要它带上它的臣民们顺着棍子跑啊。

可是它却不知我的好意,和它臣民一样的手足无措,茫然地爬来爬去,一只小蚂蚁也没带上。

我慢悠悠地抽足烟,让那早些吐出的烟被风带到云端了为止才停下。然后,我一抖锄头柄,大王蚂蚁让我抖到田埂的杂草堆里去了,它应该能活命。

水面上浮起一层小蚂蚁的尸体,淡黄色毛绒绒的。我不能停下来去看它们,时节在催着我,要快快地把水稻桩埋下去,让新的一轮稻子成长,冬天的田野上再创造出新的一代水稻桩。

冬天的水稻桩的寿命比夏天的长着呢。它们可以度过元旦和春节,听一听热闹的爆竹声,闻一闻充满油头的炊烟。

只是冬天里的风像装了刃,啪啪地,一次又一次地朝它们割去,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南,一会儿北,肆意凶狠,防不胜防。

冬天里的水稻桩还很孤独,这些苦痛无处去诉说的。老鼠偷得一冬的粮食,死死地守在洞里,再也不爬出来了。脚底下的鳝鱼和泥鳅在整个冬天里沉沉地睡去,谁也叫不醒,要等到惊蛰的一声雷才能把它们炸醒。

惊蛰如雷的炸声却是它们寿命终结的哀曲。

我又得扛起那把锄头。你说,我扛起锄头能干什么去呢?

水田里白茫茫的一片,延绵的春雨早已把无知无畏到死不悔改的蚂蚁给淹死了,一只也没有活下来。

这让我少了些负罪感,毕竟这是些小生命,看着它们会跑会动,真是不忍。不像水稻桩,是植物,纵然也有生命,但不会喊不会叫,让人少了不少的同情心。

呸呸,容不得我多思,我朝手掌心吐两口唾沫,握紧锄头柄,又一次高高地举起锄头,朝水稻桩挖去,动作娴熟利落。这都是不厌其烦地训练而成的,父亲是我免费的终生教练,他说,锄头就是农人养命的饭碗。

噗噗,水稻桩又一个个在锄头下倒去,红褐色的根翻了上来,死死地抱着土,根尖头白嫩嫩的,那是刚长出的新根。有些水稻桩直通的管子里冒出了绿,是春风吹活了它们。

我不能让它们活着,它们活着不仅我的肚子活不了了,还要受人嘲笑的。

为了不让它们活过来,我把翻起的水稻桩用脚去踩了踩,把它们紧抱的泥土挤出来。失去泥土的庇护,它们永世也不得翻身了。

水稻桩倒下的水面浑浊不堪,很好地掩盖住我一个个脚印。一夜之后,我踏过的脚印就会清晰地现在水下。慢慢地,慢慢地,过了很久以后,泥鳅、鳝鱼、水蛇才会在游泳中抚平我踩出的这些脚印。

山谷里传来咕咕声,那时布谷鸟在叫,它们为沐浴到灿烂的春光而叫的,声声得意。

连人话都会学说几句的八哥却一声不吭,展开黑中带白的翅膀,在水稻桩上头飞一会,落到田埂上站一会。我往前迈一步,它们也跟着往前进一步,似乎在为这些水稻桩作依依送别。

我不能因为八哥的不舍而把手软下来,我还要一年一年一次一次地挖下去。

稻谷已经深深地融进我的血脉里。只要我的生命在延续,田野上就会一年又一年、一茬又一茬地种上水稻,然后一季一季地收藏稻谷,一次次地弃下水稻桩。

这还不够,我得一次次把这些水稻桩挖死,埋进土里,化泥成肥。

我的生命不停息,就只能循环不止地做这些。

时光老人也在无声地挖我,几十年后,被装进冰冷的盒子里,再也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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