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唐歌亮 图 | 摄图网
01
外公和外婆离婚了。
说到离婚的原因,不得不提外公的爱好。
他每天都很忙,忙着上山采药,饿了就逮山鸡吃。
他白天不着家,就在山里扑腾这样的事情。
外公之所以对中草药死心塌地,据他自己讲,是因为小时候进私塾学认字时,教书先生是一位郎中,郎中用的教材是《本草纲目》。除了偶尔讲的三纲五常,其他全是药理配方。
于是乎,在外公的认知里,大部分知识,就是药和药理。
外公毕生的梦想就是利用本草纲目上的那些药草,行医济世,治病救人。
那时农村大多数人都只能靠家里的几亩黄土地混个温饱,有个头痛脑热的挨挨就过去了,真要是得了大病也只能听天由命。
外公把《本草纲目》当作了他的圣经,自己应该是那个救世主,他要用行医救人的方式救回那些深陷病魔的可怜人。
外婆为了供两个孩子上学,肩挑手抬,栽菜种豆,在土地上挣学费,一心想把两个娃供出大山。
母亲想着外婆辛苦,舅舅读书用功,初中毕业就回家帮外婆干活。直到后来嫁给了父亲, 供舅舅读书的胆子又落到了外婆一个人肩上。
外婆也无数次和外公说理吵架,可外公总是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在干大事,外婆说你整天瞎折腾也叫大事?他反问,难道治病救人不是大事?
吵了几年,外婆身心俱疲,后来就渐渐想通了,懒得管他,任他去做自己的大事去。
舅舅大学毕业后,在单位做事很卖力,一年后提拔加薪分房,一步到位,他把外婆接过去享福。外婆说想跟外公离婚,舅舅比谁都赞成。
外公倒也潇洒,外婆提离婚,他连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02
外公独自在乡下的石板屋里住了十来年,有一天他突然带着山鸡和野兔来找外婆,一向大事不问小事不提的外公,竟主动提议复婚,让人很是意外。
外婆的态度很明确,复婚可以,除非外公彻底改掉自己的陋习,特别是上山挖药这一项必须得改,外公很干脆地说没问题。
外婆知道外公自由散漫惯了,怕他只是一时兴起,又加了一顶紧箍咒:以一年为期,若在一年考察期内再犯,这事就算了。外公信心满满地说,一年算什么,十年我都不怕。
人生有几个十年。看到外公的斑斑白发,也许外婆的心里已经做好了退一步的打算。
自从舅舅娶妻生子,婆媳矛盾时有发生,舅舅再孝顺,也总不能偏袒外婆,有时烦躁了还会顶她两句。为了家庭和睦,外婆只能小心翼翼。
外婆得出结论,有些委屈,只能跟老伴诉苦。老伴老伴,老来没个伴,还真是孤单。于是对外公的恨意,渐渐被其他糟心事取代了。
而外公呢,身体越来越差,遇到头疼脑热、发烧感冒的,身边没个人还真不行。
两人在一种微妙的处境下,自然都想到了复合。
舅舅突然从厕所冲出来说:“妈,不要答应他,他要真想复婚,就交10万块的彩礼费。”
儿子要老子交10万彩礼费!真是千古未闻。
外婆的眼睛瞪得老大,盯着舅舅看了半天,她突然有些伤心,舅舅这是拒绝老两口的复合啊。
别说10万,就算十万的零头外公怕也拿不出。
正在外婆左右为难之际,外公接过话:“十万就十万,有什么了不起。”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03
从小到大,舅舅的心里就没有“父亲”这个名词。
外公不管是对家事还是对家人,都没有做到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他的淡漠和冷眼旁观让舅舅吃了不少苦头。
小时候,舅舅在学校受欺负,外公知道了也只是哼哼鼻子,好像事不关己。
舅舅在县城上中学,每个周六都要回家帮外婆到地里摘菜,第二天一早挑到十多里外的市集上卖,运气好两三个小时可以卖完,运气不好要卖一整天。不管卖了多少钱,这便是舅舅一周的生活费。
舅舅上学的每一笔钱都没有外公的付出,如果要有的话,大概就是他把地耕出来给外婆种,追究起来,那还是牛的功劳。
一想到牛,舅舅又一肚子闷气。外公钻研了几十年药理,结果还把村里一头大水牛给药死了,舅舅陪了几千块钱,他心疼钱啊,他希望每一笔钱都花得值。
舅舅对于赚钱的辛苦有刻骨铭心的体会,所以他不能让外公轻易把外婆娶回去,他也笃定,外公剩下的人生是挣不到这么多钱的。
外公挣钱的途径只有一个,那就是卖药材。他啥都不会,只会挖草药,他捉襟见肘的生活全靠山上的药草支撑。
外公相当于古代的秀才,在他年轻的时候,会写字,会拨算盘,在村里也算是个人物,当初外婆就是看中这一点才嫁给他的。
虽然复婚无望,但外婆想好了,要不要那一纸证明都无所谓,只要外公能够好好过日子,不要折腾药材,她就搬回去。
每年儿女给的零花钱她存了不少,精打细算,够花几年的。
过一年是一年,谁知道哪一年就阴阳两隔了呢。
04
外婆让我去打前站,去观察外公的一举一动。
两个月下来,确实没见到外公的药影子,外婆决定搬回外公的石板屋。
为了迎接外婆的到来,外公把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以前刺鼻的中药味没有了。他还破天荒地把凹凸不平的墙壁用报纸糊了,使得满屋子亮堂堂的。
连我看了都感动,我相信外婆比我还感动,她这里摸摸那里瞅瞅,那股按捺不住的欣喜,就像在参观自己的婚房。
除了喜悦,还有担忧,外婆其实是在不动声色地查找药材的踪迹。
外公笑咪咪地问:“老太婆,找到没?”外婆说:“我还不晓得你啊,狗改不了吃屎。”说完也笑眯眯的。
外婆一无所获,不过她很高兴。但是,几个星期后外公的药材就全暴露了。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外公被接连不断的炸雷轰出被窝。他不得不把我摇醒并告诉我,要去抢救他的药材,他怕山洪把药给冲走了。
我们蹑手蹑脚地出门,来到院门前的一片竹林。
这片竹林很密,通常家里的垃圾都往那儿倒,外公就在垃圾堆下面掏出一个坑来,将药材捆扎好藏进去。谁会想到他会把药藏这里。
当我和外公把药材抬回院子里时,看见外婆披衣立在门槛上,两手叉腰,一夫当关的气势。
我和外公同时怔住了,我看看外公,他似乎也不知如何是好。大雨哗啦啦地下着,外公的眼里满是前功尽弃的挫败。
突然一个惊雷把外公惊醒了,他把我的手拿开,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药包往竹林走去。
他解开一层一层的塑料膜,把药材当垃圾一样扔进竹林里。
05
外婆对外公很失望,和他的药材相比,什么都居次要地位。
外婆一看到药材就像看到了当年那些艰苦的岁月,她觉得都是药材害了外公,就像毒.品一样让人沉沦。
几年后,当外婆的风湿严重到下地行走都困难的时候,她彻底绝望了,他们相伴终老的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我在县城读书,吃住都在舅舅家里,每次回去看望外公,外婆都要让我带很多东西。
舅舅从来不去看外公,当然他也不干涉我去,舅舅的儿子也到上海读国际学校了,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在一定程度上替舅舅尽着孝道。
这几年外公身边添了一根拐杖。他采药的时候从山崖上摔下来,摔断了胯骨,走路一瘸一拐,每挪动一步都很吃力。
外公和外婆似乎比赛着伤病,两个人都苍老了许多。
一次外公来看望外婆,扛着一蛇皮口袋的药材,说都是给外婆治风湿用的。
外婆没有表示反对,她大概早对自己的腿绝望了,这几年来,无论中医西医,名医大夫都给治过了,只能缓解疼痛,却无法根治。
外公先是在外婆两腿上的痛处拔火罐,然后把煎好的药在上面来回擦洗,还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木锤,在两腿上仔仔细细地捶打。
也许是外公太投入了,当舅舅进门时他一点没注意到。舅舅粗暴地将外公推开,又把外婆挽得老高的裤脚放下来,再转头瞪着外公。
外公想说什么被舅舅抢了先:“不懂别乱治,忘记你治死过一头牛了吗?这么多年你救过谁了?你摔断胯骨是谁送你进医院的,凭你自己医治可能早死了。”
被舅舅这一通抢白,外公本就苍白的脸更加气色全无,变得一片灰暗。
舅舅接着说:“我妈这两条腿是谁害的你不知道吗?她下地干活的时候你在哪里?她肩挑手抬的时候你在哪里?难道你还嫌不够,还想害死她。”
外公沉默着,头埋得很低,像认错,像忏悔。
舅舅将外公赶出门,还把那袋药材扔出去,关上门前,舅舅说:“下次要来就带钱来,10万块,一分也不能少,没钱就不要来了。”
我送外公去坐车的时候,看到他偷偷抹眼泪,他反手抓在背上的那个蛇皮口袋,将他衬托得像一个拾荒老人。
06
又过了几年,外公在一场疾病中去世了。
急救车把他送到那间石板屋里时,他才咽下最后一口气。咽气之前,他抬起右手指着一个方向,嘴唇翕动着,大家把耳朵凑近了,听了一会儿也没听清说什么。
他咽气的时候那只手还没放下来,等大家反应过来,那只手已经僵硬了,舅舅费了很大劲才将它压下来。
顺着那只手指的方向,舅舅在衣柜里找到了一整套新婚才穿的衣裤,还有一双大红色的绣花鞋,上面绣着一对鸳鸯,漂亮极了。
婚服是老式的女款,却没有男款,大家找遍了每个角落也没找到,倒是在他的枕头底下找到了几百块钱。
看到这些皱巴巴的钱,舅舅的眼睛有点发涩,他揉了揉眼睛,将这笔有毛有角的钱数了好几遍。也许他是在想,10万的彩礼,实在是太为难外公了。
现在,不管是名义上还是实质上,舅舅都没有了父亲,他再铁石心肠,也不由得难过。
不过也仅仅是难过,还不至于让他大放悲声。
外婆一直握着外公的左手,她低头抹了一把眼泪,抬头看向外公右手指过的方向,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她突然叫我,让我把她扶到堂屋里。
外婆抬头看着房梁上琳琅满目的药包,药包上用报纸包了一层又一层,外面再套一层透明的塑料膜。
每个药包上都写有药材的名字,如:舒筋草、徐长卿、独活、苍耳、串地龙、当归等等。
外婆不识字,她问我,这上面挂着的是什么东西,我说:“都是给你治风湿的药材,外公给我说过,他要准备好药材,等你回来给你治病。”
外婆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问道:“他挂的还是你挂的?”
我说当然是我挂的,外公腿脚不便,挂不了这么高。
“没给你说别的?”外婆又问。
我想了想说,我问外公为什么要挂在上面,他说放地上怕潮,还怕老鼠咬烂了,放在上面安全。
这时候亲人们都围过来了,也跟着外婆仰着脖子看着那些药包,大家像通了电似的,都明白了,只有我还糊涂着。带着压抑的兴奋,他们很快爬上了房梁。
07
全部药包都打开了,在写着“当归”的药包里,外面一层是药材,再里面是钱。我目瞪口呆,这可都是我亲手挂上去的。
加上外公枕头底下的几百块,合计算下来,足有9万块。
舅舅扑通一下跪在那一堆钱的面前,失声大哭:“爸,爸------”我还是第一次听他叫爸。
这9万块,足够大家想象外公的不易。
差1万,就能凑够10万礼金。
一切都来不及了。
外公对于这个家庭的遗憾来不及了,舅舅对于外公的遗憾也来不及了。
格格说
俗话说:子欲养而亲不待。无论是之于父母,还是之于儿女,成为家人都是太难得的缘分。相互理解,原谅过错,珍惜家里的每一个人,不留后悔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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