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我卸下所有防备,张开眼睛,换来洞穿心窝的一剑。
而你早做好所有准备,灌注内力,哪怕一剑刺我不死,内力同样震断我全身筋脉,命不久矣。
你出手迅捷,封住了主脉附近的穴道,这样只要剑不抽出来,估计我还能活个半个时辰的模样。唐家的点穴造诣,我是知晓的。
我同样知道你不让我尽快死去,不过是有话要问我,而不是为了多看我一眼。
尽管这样,其实也还不算太坏,至少我能在最后半个时辰里,好好触摸一下你真实的内心,只不过交换的代价确实有点大罢了。
若师父仍在世,一定会责备我的愚昧,但我想若师父真是个聪明人,也就不会一早离开这人世了。
“为何……”我提一口气,喉咙艰难挤出两个字,语气却是淡淡的。
“人生如戏,这就是你我之间演绎的一出戏,苟存于世谁做人不戴着面具?摘下面具那刻,就是死期,你不是不懂这世故的。”是你的回复。
我以惨淡的微笑应答。
你也冷笑,比刺进我心脏的剑还要冷:“说吧,剑谱在哪,说出来,我让你死。”又补道:“不怪我太狠,要怪只怪你人太多情。”
多情?
我握剑的手还未完全麻木,轻轻动了动食指,仍然有反击一剑的把握。
于是我低垂的目光沉沉下坠,终于落到我的“幽冥剑”上,幽怨屈屈的剑身散发来自地府的呻吟。
剑无情?人多情?
于是在那一瞬我顺理成章想起师父来。
“选中你,是命中注定,或许亦是你的不幸。”
拜师礼毕时,师父对我说了一句略带禅意的话。我云里雾里,想求师父明点,却又不敢,整个人早已被兴奋激动所支配。
师父以一套“穿云十三剑”独步江湖,人送雅号“蔷薇剑宗”,因为师父生前最爱种蔷薇。
蔷薇虽美,但带刺伤人。但却无碍络绎不绝扑来拜师的人,以至于师父为何选中资质平平的我,我是现在都搞不清楚,可能是我英俊潇洒吧我想。
但师父是喜欢女人的,有一个贤惠的妻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我记得师母是有一个年幼的妹妹的,但在我学艺的十年光景里,是不曾见到过一面的,只能算是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罢。
三年又三年,春去秋又来。
待我学成出师,师父两鬓也已泛霜。
师父明明三令五申不会送我下山,却早已备好酒菜在山脚下的长亭等我,一双锐利的鹰眼朝我这边扫过。
“忆寒,过来!”
忆寒是师父给我起的名字,说我原来的名字太娘气了,给我换个好的,没想到换了个更娘气的。我总是偷偷的认为,师父是为了纪念他的初恋才想出这个名字来的。我有点八卦,却总是不敢借机问问师父他初恋的名字带不带个“寒”字,但我想以师父的情商来说,应该就是的。
“师父,您脚程好快啊!”
“拍什么马的屁!你师娘一清早给做了这一桌酒菜,说要给你饯行,所以我也一大早就下来了啊!你这小子怎么回事?磨磨唧唧的,是茅坑太大你跌进去了?连茅坑都能把你困住你如何出师!”
“嘻嘻,师父你是刀子嘴……”
“给老子打住了!是你师娘赶着我来的,我原本是说白了不会来的嘛,这点儿屁事哪还烦得着我来了?”
“是!天下之大,师父最威严!”
“嗯!坐下吃菜!”
酒过三巡,杯盘狼藉。
长亭之外,早已一片茫茫白雪,绵延开去。
师父背负双手,凝望雪中寒梅。我自斟一杯暖酒,仰头饮尽,走过去:“师父……”
“寒儿,你瞧这几株梅花。”
“怎么了吗师父?”
“去年开三十七朵,今年三十六。”说罢,师父一笑寂寞。
我凝注师父的脸,我从未见过这种表情在他脸上表露过。我想这时候应该故作深沉:“花开花落乃天之所向,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花落自有花开时,师父何苦感物伤情?”
师父朝我笑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我的脑袋:“傻孩子大白天的说什么鬼话呢,你走了之后,不就自然而然少了一朵梅花吗?”
我强抑一腔热泪:“师父!弟子学艺不精,愿一生随恩师左右,恳请师父赐授第十三剑!”说罢,伏地跪拜。
师父双手将我托起:“凭为师传授的十二剑你已可独自闯荡江湖,百招之内无人伤得了你,百招之后生死在天。屋后花园西行十三步,掘地三尺——是“穿云十三剑”的剑谱所在。待为师死后,你将之掘出,好生修研,里头记载了十二剑的所有招式变化及组合。”
我心意已决:“师父!请授徒儿第十三剑!”
师父锐利的眼眸像刀子一样逼视着我,我感到难以呼吸,可仍然把胸膛挺直了,不后退半步。
“你很勇敢,无愧为师的徒儿。”师父蓦然转身,我终于得到一线喘息的机会。
“师父愿意教我吗?”
师父背着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
“因为这第十三剑就连为师也学不会呀,为师三十岁学不会,四十岁悟不透,然而至今五十多岁了仍无半点造诣,如此看来这辈子都学不会的咯!”
师父仰望苍穹,空中正飘荡着零星的雪花,一朵又一朵,落在他老人家脸上、发上、肩上,而后又被体温沉沉消融。
雪中独伫的师父——一个多情的人。
师父腰际的幽冥剑——一把无情的剑!
既然连师父都不会的剑法,我学它做什么呢?于是我辞别师父,转身下山。
我知道,师父如鹰般有神的双目一定落在我身后,直送到我转入山林为止。
七年,在我闯荡江湖的第七个年头,师父一家惨遭仇家灭门,五大帮派十大高手一起找上门,十七把长剑贯穿师父的身躯连同他身后的妻儿一并刺死!
一名刚好目睹一切的樵夫告诉我经过,我实在不忍心再听下去,赶紧告辞。
在那间熟悉不过的小木屋里,我看见了恩师一家的遗体,驱赶了一群正在啄食尸骸的乌鸦,十七把明晃晃的剑赫然映入眼帘。
——连骨头都斩断的剑!
一代剑宗,命陨九泉!
我跪下叩拜,将师父一家安葬在后山开满鲜花的山坡上,然后洒一地蔷薇花种,来年盛开的蔷薇,我相信师父一家一定会喜欢的。
“剑谱在屋后花园。”但显然师父的屋子被人翻找过,连早已生满杂草的花园也已被挖得千疮百孔,但这人显然并不知道剑谱所在。
西行十三步,我掘出一本陈旧的剑谱,书内详细记载了前十二剑的无数变化,可最后记载第十三剑的那一页被撕了下来——如此重要的第十三剑居然只用了一页来记载!
凌乱的房屋,师娘失踪的妹妹。
此时此刻,我脑海里突然涌现出四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字——“报仇雪恨”!
一个不足岁的小姑娘,要如何敌过武林高手中的佼佼者?
我的身体忍不住在发抖。
一个月后,我将剑谱熟烂于心,一把火连同那间充满回忆的小木屋一起烧掉。
拾起师父遗留的幽冥剑,这把曾经让无数英雄豪杰胆寒的宝剑,曾让无数自命不凡的人断魂的利器,出鞘后居然不过是一段被秋风锈蚀的废铁。难怪谁也看不上眼,不过正是这把破剑,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我师父用一把这样的剑你们都还要十个人才打得过,算哪门子的狗屁高手!
自此之后,我独自仗剑浪迹江湖,为寻找师娘的妹妹。三年后,我终于找到了她,并且爱上了她。
而现在,她正用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我,冰冷的眼神更为她增添了几分触不可及的姿色,她美得让人害怕。
而在她的手里,仍攥着刺穿我心脏的剑。
我突然笑起来,尽管笑得不大声,但浑身抽动。
“你笑什么!”她把剑往前送了三寸。
我自说自话:“师父徒儿明白了,穿云第十三剑只有一页,那页只有四个字——“斩断情根”!您老人家做不到,徒儿更做不到啊!”
我痛哭流泪。
我手指松开,”呛啷”一声,幽冥剑落地,我全身麻木再也提不起半点力气。
“我再说一次,把剑谱交给我,不然我就让你慢慢的死!”她拧动手中的蒺藜剑,创口顿时扩大,嫣红的血液沿着剑锷潺潺流动,直蔓延到她的手,染红了整个手掌。
蒺藜剑是一把血腥气极重的剑,传说其每日要用活人的鲜血来祭奠,以保持剑身的光泽,被其刺伤的人无一不血流不止而死。而驾驭这把剑人就是庄家堡的第一把手庄公子,他是刺杀师父的十大高手中最年轻的一人。不过就在半年前,他被发现死在自己的床上,全身赤裸,一把匕首洞穿心窝,七窍流血。
我可不想死得这么难看,不过如今好像也由不得我做选择了。
之后陆陆续续的,十大高手中就死了三四个,都是相比之下武功较弱的几个。
剩下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她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她要得到剑谱!
师娘的妹妹,你到底被江湖这大染缸染成了什么颜色。
我无奈笑笑:“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从我心里流出来的血是热的还是冷的?”
“哼,你知道你活不久的,何必仍旧痴情如斯?你应该知道,你不是我第一个男人。”
“可照如今这样的局面下去,你恐怕是我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人了……”
“剑谱在哪?你说吧,我听着。”
“你不用剑也可以杀人的,不是吗?”
“没错,我是女人,我本身就是武器。”
“那何必要剑谱……”
“为了变得更强,为了杀尽所有仇人!”
不错,她足够无情的,能把穿云十三剑发挥到极致。
我体内的血快流干了。
“说!剑谱在哪里!”她声嘶力竭逼问。
我缓缓举起颤抖的手,苍白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她猛地一把扯开我的衣襟:“在哪!”
我气若游丝:“在……我的心里……”
她睁大眼睛望着我,脸上是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猜不透是恨、是怨、是恼、是怒,亦或是一点点爱……
其实穿云十三剑的剑谱早给了她,在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我的心就已经属于她的了。
如今她要毁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我甘愿,我无悔。
我伸出手,轻柔抚摸她的脸颊。
这样的结局不好吗?相互都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而穿云十三剑,就从我这一代永远在世间消失吧。
一个老翁远远地走来,咿咿呀呀地拉着手中的胡琴,弦声凄凉若断肠。
我难以自控缓缓阖上眼帘,听那沧桑沙哑的声音唱到:“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傻子无脑哟……”
眼前渐渐模糊,声音渐渐远去,而我,渐渐死去。
“忆寒!给为师拿多点酒来!”
“来咯来咯!酒来咯,来师父,给!”
师父将一整瓶酒全都涂在烤羊上,碳火蒸发出酒水浓烈的醇香,夹着阵阵肉香,叫人垂涎三尺。
“这大冬天的,要整点好吃的犒劳一下自己才够意思嘛!回去可别告诉你师娘啊!听到没!”
“是!对啦,师父,这烤羊上的铁叉咋就这么像您那把……那把幽冥剑呢?”
“你傻小子懂个屁,世上再好的剑那也是铁打的呀,除了杀人之外,就不能想出点别的用途,那有违我们习武之人的修为啊。”
“哦,原来如此,师父,以后咋们多搞点修为,少练点剑吧。”
师父敲了敲我的脑袋:“尽想着偷懒!吃饱了练剑去,今天教你第四剑。”
“哇哇哇,熟啦熟啦,来!”师父扭下一只油亮亮的大羊腿抛给我,我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接稳了,然后大口大口嚼起来。
师父吃没吃相,总是挨师娘的骂,这不,到了外面来还是被人看笑话。
“师父,前面那几个种菜的农民笑您是傻子,您在这儿好好吃,我替您去出口气快活快活!”
“你干嘛呢!”师父一把拉住我,“傻子有什么不好的呀,无忧无虑,头脑简单,不比整天想东想西的省事?我告诉你啊,你以后就是个傻子,我的徒儿得要跟我一样是个傻子才算合格出师。”
“啊?”我张大嘴,羊腿都忘记吃了。
“你想想看,别人说你一句傻子,你就要去打别人一顿,那不就证明你就是傻子了吗?别人看得懂看不懂,那就任他去好了,最重要自己过得快活呀!”
师父忽然郑重其色:“仇恨只能产生更多的仇恨,你给铭记于心,时刻提醒自己!”
“是,徒儿谨记恩师教诲!”
“嗯!吃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