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我坐在哈佛广场的一个长椅上,指着身后的Peet’s Café,对先生说:我10年前在哈佛的时候,经常到这里买咖啡,这回却一次没有来过。
说来也巧,2006-07年我在哈佛做博士后,《子弹》中的很多文字是那个阶段左右写的,2016-17年我和先生在哈佛访学,正好十年。
我告诉先生,虽说Cambridge很小,但是我两次居留,却似乎是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城市。第一次来,我的生活地图上全然是咖啡馆、河边长椅、电影院等,而这次,却是在超市、幼儿园和图书馆之间打转。
这个差异,似乎也是过去十年我生活变迁的写照。
经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不写《子弹》那样的书了?你还写不写啊?我很希望看到你再写啊。这样问的人,大多是大学生、刚毕业的大学生、留学生、留学刚回国的小白领,尤其是女性——总之,那些人生中各种不确定性扑面而来的年轻人。大约我曾描述的困窘,正是他们今天的处境,而我把各种伤疤捆成一束插到花瓶里的勇气,令难以启齿的变得可以被直视。
我总是用各种方式搪塞这个问题:没时间啊、太忙啦、以后再说吧、可能也许大概、时过境迁了,等等等等。
诚实的答案是:不会再写了。至少不会再用这种文体写了。
为什么?不好意思写了。
我已经41岁。一个41岁的人如果依然沉湎于捕捉、端详自己的每一点稍纵即逝的情绪,并为之大惊小怪,总觉得不妥,就像一个成年人如果仍然沉湎于收集小石头,也显得诡异。儿童可以指着身上的任何一点小磕小碰跑到大人跟前大喊:我受伤了!你看!而大人面对自己的磕磕碰碰,多半一声不吭把它扛过去。
当然,“忙”确实是很重要的一方面。像很多碌碌无为的中年人一样,我成功地把自己的生活折腾到了“以狂奔的速度原地踏步”的状态。结婚、生子、育儿、装修、工作、指标、职称……与十年前那种稀薄到出现高原反应的生活状态不同,过去十年,日常生活的沙尘暴呼呼刮来,将任何试图抬头翩翩起舞的小念头、小思绪一股脑儿给镇压下去。
延绵不绝的沙尘之下,依然有茂密的森林在喧嚣生长,只是我已经“没有时间”用喇叭将这窸窸窣窣的声音放大成演出。于是,我的感受失去细节——是的,我通过写作获得感受的细节,仿佛一座城市缓缓向大海深处沉没,海水将它的雕梁画柱一一冲刷而去。
很多年前,还是大学时代时,一个年长的朋友跟我说,刘瑜,你的每一个自我都有力量,你的问题是你会非常难以选择跟从哪一个自我。啊,我已经41岁,我教书育人,贤妻良母,迎着朝阳骑车上班,迎着晚霞骑车下班,我选择了那个风度翩翩的女教授自我。
当然不是不心虚。仿佛一个儿童偷穿了妈妈的衣服,涂抹了她的口红,时常觉得自己不过是潜入了他人的生活,用伪造的证件在其中旅行。唯其薄脆,更不敢放纵那个“文艺女青年”奔跑,生恐惊醒“女教授”的梦游。毕竟,那个年长的朋友还说:无论你如何选择,你的其他自我都会拖那一个被选中自我的后腿。
不过,作为一个社会科学工作者,我意识到,“不写了”一个更科学的解释可能是:博客时代早已过去,而《子弹》是博客时代的产物。我们生活在一个大约每五年就翻越一个“时代”的互联网纪元中:论坛,博客,微博,微信……这些“时代”之间似乎有泾渭分明的界限,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热血志士,而我作为一个曾经意气风发与“时代”赛跑的人,逐渐放弃了这种追赶,成为主动掉队者。
在短暂经营了一段时间微博之后,我很快退出了微博;5年前就辞掉了所有专栏;微信公众号?从来没有想过。直播?只是远远听说过而已。这与清高无关,或许与能量和欲望有关——我既缺乏与时俱进的巨大能量,更缺乏征服每一个新时代的炽烈欲望。事实上,我想与更少的人,而不是更多的人发生关系。我已经在广场上站得太久,现在只想站在一个庭院里。
这次《子弹》再版,主要是因为我的出版人调换工作,需要将这本书从一个出版社“带到”另一个出版社,所以借机再版。她第一次跟我提出这个想法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抗拒——一本十多年前的碎碎念呓语,实在没有什么必要再版,重新获取任何人的关注。但是,这事在我这边只是举手之劳,又有成人之美,于是转而同意。既然再版,顺便删去数篇时过境迁失去意义的文章,同时增加几篇后来的零星随笔,并加上这个新的后记,算是略有新意。
有一个事,我好像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自从《子弹》出版,直到这次再版的审校,我从未打开此书看过一次。这足见我对自己文字的“自信”程度。我始终钦佩并好奇那些能够在网上热情晒书、主动向朋友赠书寄书、并频繁参加推广活动的作者,到目前为止,我自己的每一本书,好像都只是加深我的羞愧,仿佛每一次出版都是对某种神圣之物的亵渎。
可我也见过佛教中的沙画。作画者全神贯注制作一幅绚烂缤纷的沙画,然后又一把将其抹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作品不但速朽,而且速朽正是其目的。如果不以“历史意义”、而只是以对待生活的热忱程度来审视这本小书,或许它也并不完全只是不堪。
现在回望当年的自己,我看到的,是一只昆虫努力破解砸中自己的每一滴雨,相信如果自己观察得足够认真,每一滴雨里都有通向自我拯救的道路。如果这企图愚蠢,这愚蠢中也包含相信生活值得热爱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