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究竟忘了什么?》

我是一名普通的小学四年级学生。这天放学后轮到我和我的朋友一起做值日。当我在教室后方扫地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我听到在教室前端擦黑板的朋友说话:“你来看看这个。”我回头一看,发现教室的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升降黑板的滑槽架从洞中穿出并不断向高处伸展。我走上前去,抬起头看向洞口。黑板位于滑槽架的顶端,拉扯着滑槽架如同火箭一般向天空直升而去,不一会便消失在了我们视线所不可及的高处。我们面面相觑。

朋友辩解道:“我只是想把它抬起来一点,好擦到底部。谁知道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我说:“先别管这个了。你觉得黑板会升到哪去?”朋友沉默着盯着眼前已不知伸长了多少公里的滑槽架看了半晌,说道:“天堂。”“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问道,“我能不能用它把我爷爷送上去?他都已经当了五年植物人,也差不多到该去天堂的时候了。”朋友想了想,说:“我觉得可以。那我们先把黑板弄下来,然后给你爷爷的医院打个电话让他们把他送过来吧。”

我们抓住滑槽架往下一拉,黑板开始不急不缓地下降。过了一段时间,滑槽架恢复了正常尺寸,只有天花板上的大洞诉说着教室里先前发生的事情。我给医院打了个电话说明了一下情况,过了一会,运载着我爷爷的救护车开到了学校门口,一同前来的还有电视台的记者以及本市的市长和他的随行人员。

“各位,”市长走到黑板前,对记者们说道,“今天我们将见证一项前所未有的壮举:将活着的人类送上天堂。这一壮举将由这位勇敢的年轻人——”这时,我走到了市长身边。“——与他的爷爷共同完成。”他向我转过身,和我握了握手,对我说:“我代表全市人民祝您凯旋。”我点了点头,踩着粉笔架爬到了黑板上,让他们把我在黑板上固定好。这时,医务人员已经将爷爷的担架床绑在了黑板上。我回过身,对下面的人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市长对我敬了个礼,双手抓住粉笔架,用力向上抬举。登时,我搭乘着黑板以极高的速度从天花板的大洞中直冲而上。正如我们所料,在攀升的过程中无论高度如何我都完全没有感到呼吸存在任何困难。过了一会,我穿过了了云层,而黑板也在这里停了下来。我向前看去,发现云层之上修建有一台电梯,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我抬头看了看,电梯井一直延伸到上方的云层中。

我把固定我的绳索解开,攀着黑板谨慎地踩了踩云层,在确定了我可以在上面立足之后,我把爷爷的担架床也解了下来,推着它向电梯走去。我按下了按钮,等待了一会,电梯门很快打开了。我推着爷爷走进了电梯,发现当前楼层是地下一层。于是,我按下了一楼。

走出电梯,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似乎是医院的地方。一些穿着制服的医生和护士从我面前走过,并没有太过注意我们。我的面前是医院前台,一个年轻男人坐在那里。我走了上去,向他问道:“请问这里是否能够治疗植物人?”男人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答道:“要找植物人科专家的话,需要坐电梯到顶层,左转进门后通过梯子上阁楼,那里电梯不通。那地方只有一个诊室,不会弄错的。”我向他道了谢,回到了电梯中,按了顶楼。

再次离开电梯之后,我按照前台给出的提示左转,来到了一扇门前。只不过,门是锁着的。我皱了皱眉,立刻想到了一个办法。

之前用来把爷爷固定在黑板上的绳索我还带着。于是,我把爷爷在担架床上挪动了一下,让他的半截小腿从担架床沿伸出去。之后,我用绳索将他牢牢地捆在床上,膝盖上方与下方绑的格外严实,好让他的腿一直保持伸直的状态。当一切完成之后,我将担架床推到了远处,将担架床掉了个头,让他穿着球鞋的脚正对着门,推着用担架床和我爷爷制作出的攻城槌发起了冲锋。在快要撞上的时候,担架床已经积累起了很强的惯性,使我不需要继续推动也能保持很高的速度。这么一来,我得以放开担架床,腾出手来按住爷爷的肩膀,使施力方向朝向撞击位置,以避免动量分散。

伴随着一声巨响,我成功地使用爷爷撞开了门。我按了按他的腿,确认了在我的推动下以不低的速度把门踢开这件事并没有对他的这把老骨头造成太大的伤害之后,心安理得地向前进发。

门后是一架破旧的木梯,通向天花板上一个不算很大的开口。我顺着梯子爬了上去,一面思考如何才能把担架床弄上来。幸运的是,进入阁楼之后我立刻有了办法:阁楼上安装着一个缠绕着带有钩子的缆绳的电动卷筒,天花板上垂下用于安置有滑轮的铁杆,其中一根可以前后移动,其侧面有个开关,可以将它固定在需要的位置上。作为一名小学生,我的身高严重不足,因此在我不得不去找了一些用来垫脚的东西。阁楼上安置着几张放置着医疗用品的桌子,我把医疗用品拿下来放到了地上,费了不少力气用其中两张拼成了一条从活动杆原本所在的位置通往阁楼入口旁的道路。我站在桌子上,将缆绳拉出来,绕在了滑轮组上,随后沿着箱子铺成的通路将活动杆拉到了阁楼入口的上方,按下了开关将其固定好。随后,我拉着缆绳从梯子上爬了下来。在把钩子钩在担架床上之前,我先目测了一下开口的尺寸,发现其对角线的长度比担架床的长度还要短,也就是说如果将担架床水平吊起的话,它显然是无法通过的。于是,我把钩子钩在了担架床靠近爷爷头部那一端的支架上,随后我把爷爷的胳膊从绳子底下抽了出来放在绳套外面,防止他在悬吊过程中从绳套中滑落,摔在地上一命呜呼。随后,我回到了阁楼上,启动了卷筒。

卷筒开始回收缆绳,爷爷和担架床一同被直立着吊起。当担架床的顶端接触到滑轮时,我暂时让卷筒停止了工作。随后,我走上前去,解除了活动杆的固定,重新启动了卷筒,让卷筒用缆绳把担架床连同安置着滑轮的活动杆一起拉到阁楼的地板上方。随后,我再次关闭了卷筒,将活动杆固定好以免滑动,让卷筒反向旋转放出缆绳,将担架床降到了地上。

我推着担架床继续前进。穿过阁楼另一端的一扇门之后,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巨大的露台上。露台的三面设有玻璃围栏,地板上铺满了用来让小孩子玩耍的球坑里常见的空心彩色塑料球,一直淹没到脚踝。露台中央是一棵参天巨树,枝繁叶茂,顶端隐没在更高的云层中。在树的后方靠近围栏的地方是一张办公桌,办公桌后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

我费力地推着担架床在满地的塑料球中开出一条路,绕过大树来到了办公桌前。男人开口说道:“您好。病人就是床上的这位吧?”我点了点头。男人站了起来,来到了爷爷跟前。他弯下腰,简单地检查了一下爷爷的呼吸和脉搏,翻起爷爷的眼皮查看了一下瞳孔状况。随后,他直起身来,对我说:“一般来说,治疗植物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这位先生爬上这棵树。”“但是我爷爷的身体状况恐怕不太适合爬树。”我回答道。男人沉思了一会,问道:“我能看看这位先生的保险卡吗?”我从爷爷的衣袋里掏出保险卡递给了他。他看了一眼,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喂,是天堂建筑公司吗?……是的,我需要租借一台吊车。……不,我没有操作执照。……操作员?是的,我需要雇一位。……费用由保险公司支付。请尽快联络。”

挂断电话,他对我说:“现在我们可以用吊车把您的爷爷吊到树顶上去进行治疗。但是建筑公司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把吊车租给我们。您的爷爷可能需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您同意吗?”我点了点头,说:“能治好就好了。”“那么担架床就放在这吧,”男人说。“您还有其他事情吗?”“没有了,”我说。“感谢您的帮助,再见。”我正准备从入口离开的时候,男人叫住了我。“出口在那边,”他指着一侧的围栏说。我扭头看去,发现围栏上有个洞口,洞外是一条滑道。这时,男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用胳膊捞起地上的塑料球,把它们在地上到处乱扔,一面玩一面发出咯咯的傻笑。他甚至还扭过头来向我扔了几个。

我躲过他扔来的球,钻进洞口,顺着滑道滑了下去。滑道坡度平缓,转弯弧度很大,不能算特别好玩。我顺着滑道拐了两个弯之后从医院二楼的一扇窗户滑了进去,落在了地上。我站起身来,发现自己正站在医院的走廊上。我向走廊的两端张望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我并不了解医院的结构,也不清楚走廊的两端分别有什么设施,因此这种观察行为并无显著意义。于是,我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向前走去。

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我来到门前,按下门把手,打开了门。门后是一间看上去像是普通家庭的厨房的房间,靠墙安置着煤气灶和洗碗池,煤气灶的上方是抽油烟机,旁边钉着碗橱,另一侧的墙边则放着电冰箱。房间的中央站着一个二十余岁的女人,身材高挑,一头金发。她听到我进来,转身对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吓我一跳。晚饭放桌上了,你自己吃。今天公司有饭局,我已经吃过了。”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还有以后别这么吓我了。虽然咱们已经结婚了,但是这也不代表你可以随便把我弄成神经衰弱。顺便问下,你是谁来着?”“抱歉吓着你了,”我回答道。“以后我尽量不这么干。另外,我只是个普通的小学四年级学生而已,不是什么知名人物。”她耸了耸肩,说:“你先吃吧,我去休息了。”我们一起离开厨房来到了客厅。我来到餐桌前准备吃晚饭,而她则向卧室走去。就在她进门之前,她回过头来,随意地问道:“对了,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我皱了皱眉,开始回忆。随后,我想了起来。因为我们打算把房子的一部分租出去,所以约了一些人来看房。而第一批想要租房的人晚饭之后就要来,我必须准备好。我迅速地吃完了晚餐,准备接待客人。过了半个小时,门铃声响了起来。我打开门,门口停着两台巨大的叉车。其中一台的高度超过了三十米,另一台较矮,只有不到十米。和普通的叉车不同,这两辆叉车没有轮胎,而是装了履带。叉车的底盘十分宽大,想来是为了分散对地面的压力。每台叉车上都安置着一幢连同地基一起被完整拔起的楼房。较矮的那台上安放的是二层小别墅,另一台上则是一栋10层的公寓楼。公寓楼的一扇窗户正冒出滚滚浓烟,似乎发生了火灾。安放着公寓楼的叉车旁边围着几辆正常大小的警车和消防车,消防员们正用消防水管试图灭火。

我眨了眨眼,说道:“二位就是约好今天来看房的吧?请先等一下,在二位进门之前,我需要先让我的妻子出来。”于是,我走到卧室门前,把妻子叫了出来。她在看到我们的租客时似乎吃了一惊,悄悄对我说:“我可没想到他们块头这么大。”我说:“这也没办法,他们毕竟是楼房嘛。”随后,两辆叉车一前一后开始缓缓向我们家门口移动,旁边的警车和消防车纷纷避让。安放着公寓楼的叉车走在前面,摧枯拉朽地推垮了大门所在的墙壁,并且由于它的宽度和高度都远远超出我们的房子,它在这一过程中同时将我们的屋顶以及两侧的外墙也撞得粉碎。在它进屋之后,我们的房子基本上只剩下厨房里和前门相对的那一面墙了。二层别墅的叉车紧随其后,公寓楼的叉车转了个方向为它腾出位置。在此期间,消防员们依旧在紧锣密鼓地实施着救援,只不过似乎由于公寓楼正在移动而效果不佳。

我花了些时间绕到了它们旁边。此时,没有了房屋的阻挡,我得以目睹叉车司机的身影。两位身着印有“天堂建筑公司”字样的制服的男人坐在驾驶座上,表情麻木地操控着叉车,似乎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他们一人拿着一块表,似乎正在计时。我向两栋楼房介绍道:“我们想要出租的部分大约是从这里到这里——”说着,我在废墟上比划了一下。“这里原本有3个房间,但是现在我只能划个大致面积了,请见谅。顺便一提,您现在有大约70%待在我们不准备出租的部分里。我理解您的体型有些不便,但我们不希望您进入我们的私人空间。”

这时,似乎是因为时间倒数已经结束,两位驾驶员将表收了起来,开始操控叉车向旁边移动。不过,操作安放着别墅的叉车的驾驶员似乎遇到了一些麻烦。由于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远,他从自己的座位下拿出了一个扩音器,向另一台叉车的驾驶员喊道:“我好像没法转向了,怎么办?”另一台叉车的驾驶员也拿出了一个扩音器,向他喊道:“看看仪表盘最左边的指示灯,是不是亮着?”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他继续喊道:“应该是有什么东西被卷进传动系统里了。按最右边那个蓝色按钮试试看!”

别墅叉车的驾驶员似乎按下了按钮。随着几声轰鸣,一团警车的残骸伴随着一些血液和肉块被抛了出来。这时,叉车的问题似乎解决了,于是它们将自己大部分的面积挪到了原本属于屋外的区域,只留下一小部分待在我划出的区域内。这时,别墅叉车的驾驶员又向另一位喊道:“停在这没错吧?图纸怎么说?”另一位驾驶员掏出了一张图纸,看了看别墅叉车,喊道:“差不多——再往后退两米!”于是,别墅叉车又向后挪了挪。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它们说:“如您所见,我们这里有空调——您要是在废墟里找找还能找到碎片。热水24小时都有,您看那边那根断掉的水管就知道了。因为我对动物过敏,所以这里不能豢养宠物。如果您认为这些条件可以接受的话,那么请在这里签字。”说着,我拿出租房合同铺在了地上。

这时,由于救援工作进展迟缓,被困在发生火灾的房间里的一名男子似乎丧失了信心。他哭喊着从五楼的窗口一跃而下。由于公寓楼被安放在叉车上不断移动,因此消防员们未能成功铺设安全网。这名男子重重的摔在了地上,血液和脑浆浸透了租房合同。

救援人员运走尸体之后,我把合同从地上揭了起来。“很高兴和二位合作。这是房门钥匙——”我从地上捡起一块比较大的墙壁碎块,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将碎块和钥匙包在一起,用尽全力将这个组合物件向别墅的窗户掷去。随着一声玻璃碎裂的巨响,钥匙连同碎块一起落在了别墅里。一名老妇人来到了窗前,向我高声咒骂着,要我赔偿她的玻璃。我没有理会她,继续说道:“那么,随时恭候二位入住。祝二位居住愉快。”

这段时间里,叉车司机们的工作似乎已经完成了。我话音未落,他们便把叉车掉了个头,带着房屋离开了。别墅中老妇人的咒骂声不绝于耳,消防车跟随在公寓楼的叉车旁,徒劳地尝试着用消防水管继续向窗户里喷水。

送走它们之后,我和妻子将瓦砾堆整理了一遍。我们发现床铺还算完好。于是,我们将床上其他家具和墙壁的碎片清扫掉,睡在上面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被妻子焦急的喊声吵醒:“审查员先生,审查员先生,我需要帮助!”我揉了揉眼睛,问她:“出什么事了?”妻子对我说:“刚才储藏室打了电话过来,想要我们把总统先生给它。但是总统先生感冒了,我担心储藏室会认为我们送去的总统质量不合格!我正在找感冒药,可是我哪里都找过了,总是找不到!我甚至连感冒药片都一片一片掰开找了,但里面也没有!……您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事实上,我完全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我皱着眉头,斜着眼瞪着她,很想把她和她的胡言乱语一起从我那已化作废墟的办公室里扔出去。毕竟我只是一个审查员而已,而她刚才胡扯的那些东西无论怎么看都不在我的职务范围内。

我叹了口气,对她说:“您看,我的工作是进行审查,而不是改善您说的那个什么总统的身体状况或者寻找什么感冒药片。我认为您最好还是去找专门负责处理这些问题的人帮您解决。如果您想要来自非专业人士的建议的话,就我个人而言,我的建议是您去把您掰开的那些感冒药片收集起来,应该会有用。”她点了点头,说:“感谢您的建议。那么,告辞了。”就在她快要离开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向我问道:“还有,您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等等……我似乎确实是忘记了什么。今天好像要上手工课,而我的作业还没做。于是,我急忙就地取材,用地上的家具碎片和其他垃圾随便拼凑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雕塑,带着它向着小学的方向狂奔而去。

来到学校,我一步两级跨上楼梯,迅速向教室跑去。打开教室的门,我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灯没有打开,椅子椅面朝下倒放在桌上,黑板正上方的天花板上依旧有个大洞,看样子他们还没来得及修复。今天莫非放假吗?我心想。于是,我急忙跑出了教室,想要下楼。然而,当我来到楼梯口时,我发现我在楼上的这段时间里,楼梯似乎被改造过了。此时,楼梯的每一级都被换成了足有2米高,一米多宽的巨型台阶,对于我这个小学四年级学生来说如同悬崖峭壁。真有意思,我心想。既然他们的施工效率这么高,为什么不先把教室天花板上的洞补好?

我扒着台阶边缘开始慢慢往下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终于到达了楼梯底部。这时,我想起了校长室就在附近。于是,我觉得向校长询问大家的去向应该是个好主意。我来到了校长室门口,推开了门。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间圆形剧场,没有窗户也没有灯光,唯一的光线来源是放置在剧场中央的一把圆凳上的一台5.5寸黑白电视。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此地座无虚席,但是我听不到任何人说话,电视虽然开着,但是不知是被调到了静音模式还是喇叭坏了,抑或是正在播放的是无声默片,它除了偶尔发出的滋滋声之外没有任何声音。我走进剧场,就着电视发出的光看了一下离我最近的观众。他的脸上涂着厚重的油彩,戴着假发,作小丑打扮,神情极为严肃地看着电视屏幕。我又看了看其他观众,他们的打扮和此人大同小异。这时,我注意到了一件事。整个剧场坐满了人,但是舞台中央只放了一台电视。也就是说,坐在电视机侧面与背面的人是无法看到电视屏幕的。尽管如此,他们似乎对此毫无异议。虽然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我无法看到他们的表情和神态,但是我没有发现他们有任何不耐烦的迹象。他们安静地坐在位子上,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和坐在电视机正面的观众一般无二。我在尽量不发出声音的情况下向舞台走去,想看看电视上到底在播放什么值得他们这么认真对待的内容。

电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他面带微笑,紧紧地盯着镜头。我站在那里看了几分钟,想知道这个人接下来会做什么。这个时候,屏幕上的人闪动了一下,他的表情和姿势回到了我5分钟之前看过的模样。

我正和一群坐在漆黑一片的剧场里的小丑一起在黑白电视上一遍又一遍地观赏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的5分钟循环片段。

我看了一会,觉得有些无聊。于是我掏出了我的雕塑放在了地上。在离开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电视屏幕,却发现屏幕上的人看着我,双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我想再看一遍,好弄清楚他究竟说了什么,因此我又在屏幕前等了十几分钟。但是,那个转瞬即逝的片段再也没有出现过。我感到有些失望,抬起头来看了看观众席,却发现所有的小丑都看着我,电视的光芒映在他们涂了油彩的脸上,反射着惨白的光。肥厚的红唇蠕动着,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同一句话。从他们的口型上来看,似乎就是之前电视上的人所说的那一句。我眯起眼睛,仔细看了许多遍,终于解读出了他们的唇语。在死一般的沉寂之中,小丑们发出无声的合唱: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我轻手轻脚的绕到了剧场的后面,从另一个出口走了出去。

打开门,我发现自己回到了自家原本是厨房的废墟里,我身后是家里唯一还算完好的墙。妻子站在我面前,这一次她似乎未受到惊吓。她对我说:“今天下班挺早的啊。不过你怎么没卸妆?”我摸了摸脸,向妻子要了面小镜子,打量了一下自己。

我的脸被油彩覆盖,嘴唇涂得又红又厚,鼻子上戴着一个红色的圆球,头上顶着色彩斑斓的假发。我回头向门后的剧场看了一眼,小丑们死死地盯着我,不断地重复着那句唇语。我对妻子说道:“哎,今天工作太忙,搞得我该干什么都弄不清了,连卸妆都忘了。”

把脸上的油彩洗掉之后,我和妻子找了些还算能吃的食物,草草做了顿晚饭。到了夜里,出于昨天成功把房子租了出去的喜悦,我失眠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决定去附近散散步。为了不吵醒妻子,我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离开了。

我在夜晚的街上缓步前行。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我心花怒放。我哼着歌,在街道两旁的极简主义方形房屋前驻足停留,欣赏着它们美妙的轮廓。沉浸在安宁的氛围中,我加快了脚步。

我脚步轻盈地行走在街上,走马观花地看着路旁的街景,满心欢喜。感受着寒风在我脸上的吹拂,我开始快速前进。

我大步向前,坚定不移地行进着。我昂首挺胸,迎风疾走。怀着无论如何都必须不断挺进的强烈信念,我埋头狂奔。

我喘着粗气,心脏猛烈的跳动,肺部火烧火燎。麻木的双腿带着我跑过一个又一个街区,在极简主义房屋构成的海洋中飞速穿行。当我跑过不知第几条街道时,我绊了一跤,摔倒在了草地上。我喘息了一会,回头看去。

一件我相信是我妻子的事物静静地矗立在我的身后。

它的躯干呈现圆锥形,高度超过六米,没有肢体,通体黑色,我妻子的头颅位于其尖端。妻子的嘴从里到外旋转了90度,与面孔垂直。半片嘴唇隐没在脸庞的内部,另外半片则竖立在脸上,嘴角指向正前方。与脸部垂直的半张嘴的侧面没有脸皮包裹,我可以看到它的半口牙齿和上下牙床。它的一头金发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耀眼夺目。

我站起身来,默默地与我的妻子对视。

我的妻子向我弯下躯干,将脸凑到我的面前,形貌怪诞的口中吐出轻声细语: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它到底想要提醒我什么?我飞速思考着。妻子在说出这句话之后便直起身来,再无声息。

良久,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我从一开始就忘了从医院里离开。

在我意识到这点之后,我立刻掏出手机,叫了一辆前往医院的计程车。毕竟,要离开医院,我首先必须去到那里。我显然无法从我原本就不在的地方离去。

过了一会,计程车来到了我的面前。我抬起头,向妻子说道:“谢谢你。”

浩瀚的夜空之下,我的妻子巍然耸立,在寂静中俯视着我。它那扭曲而不可名状的面容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中,显得祥和而又安宁。向它展露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灿烂的微笑,我关上车门,绝尘而去。

第二天早上,计程车驶进了医院的地下停车场,我结清车费下了车,计程车开走了。我找到了电梯,按下了一楼,我认为医院大门应该就在那层。电梯门开了,但是这里似乎并不是我先前来到这所医院时见过的地方,因为我并没有看到医院前台。或许是因为不是同一部电梯吧,我心想。而现在我需要做的,就是找到出口。

我在医院的走廊上穿行着,期盼着能够找到医院大门。但是,医院太大,走廊太多。我花了十几分钟去寻找,仍然一无所获。我向窗外看去,医院外面是一片草坪,被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几个穿着白衣的人在草地上或坐或躺,有说有笑,一面唱歌一面为其他人编制花环。我摇了摇头,发自内心地鄙视他们的行为。

我沿着标有“体温升高科”的走廊向前走去,在转角处来到了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位女医生。我向她问道:“您好,请问您知道大门在哪里吗?”她说:“当然知道。您顺着走廊直走,在心跳骤停科那里右转,然后在第三个路口上楼,左转去B栋,在红色的通道那里左转,进第七个门,下两层楼,直走到内脏衰竭科,先进第二个门,出来进第五个,往回走大约二十米,右转,直走10分钟,遇到岔路口就走有小花的路,三个路口之后左转,大门就在那里。”

这条路线听上去十分复杂。根据医生提供的信息,我应该先去B栋,这意味着我当前所在的这栋楼可能没有出口。当然,也可能这条路线只是经过B栋,最后还是会通向我现在待的这栋楼或者其他的楼房。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我谢过了她,向着心跳骤停科走去。

右转之后,看着面前的T字路口,我皱起了眉头。她说要在第三个路口上楼,但是现在到了这第一个路口,我已经不清楚该往哪里走了。既然医生说去B栋要左转,那我在这里多半也应该左转吧?这么想着,我向左走去。到了第三个路口,我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发现周围有能够上楼的楼梯。这时,我想到了三个可能性。第一个:我走错了。在第一个路口我应该右转而不是左转。第二个:医生说错了,上楼的楼梯可能还在前面。第三个:我应该想办法在我当前所在的位置的天花板上开洞,然后从洞里爬到楼上。

鉴于在天花板上打洞的设备、技术、资源和许可我一样都没有,穿越天花板对我来说是很难做到的事情。于是,我决定首先尝试寻找最近的楼梯,在找不到的情况下再返回那个T字路口右转。我向前走去,期盼着穿越天花板并非正确选项,或至少不是唯一的正确选项。幸运的是,下一个路口我便看到了上楼的楼梯。上楼之后,我向左走去。由于这条走廊上没有窗户,我完全不清楚自己现在是否已经到达了B栋。过了一会,我的面前出现了向下的楼梯,我走了下去,来到了一片空地中央。

虽说医生要我在B栋的红色通道左转,可是她也没有告诉我这红色通道具体在B栋的什么位置,离两栋楼之间的连接走廊究竟是远是近。我在附近兜兜转转,并未发现红色的通道。离她的描述最接近的只有几百米外的一条橘色走廊。在某些人眼中橘色或许和红色有点像?这么想着,我沿着橘色走廊向前走去。

我开始数门。只不过刚数到第五个,我已来到了走廊尽头,此处又是一个T字路口。那么,现在应该怎么做?我想。医生说我应该进入第七个门,但是她并未告诉我剩下的两个门究竟是在路口的左侧还是右侧。我踌躇了许久,做出了决定:这位医生给的指示不够具体,可操作性过低。我必须使用其他的方法离开这里。

我在走廊上拦住了一位护士:“不好意思,我需要从医院离开。请问您或您的同事能带我到出口那里去吗?”“我现在正好要出去,”护士说。“和您一起走不是问题。”于是,我跟随着他前进。走了一段路之后,另一位护士出现了,对他说:“有个病人需要立刻做手术,人手不足,我们得去7号手术室协助。”护士看了我一眼,满怀歉意地耸了耸肩,和新来的护士一起离开了,将我一个人留在了走廊上。

找人带我出去的方法失败了。但是,我依然有其他的方法。我可以试着跟随一位病人,等待这位病人离开医院的时候与对方一同离去。这么想着,我在走廊上选定了一位身着常服的男士,跟在了他的身后。他来到了一条标有“肌肉溶解科”的走廊,坐了下来。我也在他身边坐下。过了一段时间,这位先生被喊进了诊疗室。我决定在他出来之后继续跟随他,因为按照常理判断,诊疗结束之后他很可能就会离开。

半个小时之后,诊疗室的门打开了,那位男士躺在担架床上被推了出来。我跟在推着担架床的护士身后,看着护士把那位男士推进了标有“住院部”的走廊,进入一间病房,把他从担架上挪到了病床上。之后,护士似乎准备帮他换上病号服,于是我便离开了。看样子这位先生今天之内大概是不会出院了吧。

现在我应该怎么做呢?我想道。或许……我可以回到一楼,试着从窗户离开。打定主意之后,我开始寻找下楼的楼梯。只不过,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我在这里完全没有看到过下楼的楼梯。我在楼层中四下寻觅,无论何处都无法寻获。我希望能够回到我和医生见面的那栋楼,然而在我跟着那些护士和病人在医院中游荡的时候,我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我来时的路线了。或许我可以用左手摸着墙遍历整个楼层,这么做应该能够回到我来时经过的那片空地,或者找到下楼的楼梯。我想道。于是,我这么做了。

在漫长而令人疲惫的探索之后,我发现自己回到了原点。这么看来,这楼层很可能是回形结构,用左手定律无法破解。此外,这里的回形结构可能不止一处。要在这样的结构中找到一个特定的位置,我需要使用指南针或者其他定位工具进行辅助,但是我身上并没有携带这样的工具。我想用手机下载指南针应用,但是我发现这里没有无线网络。

我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目前可供我选择的方法已经不多了,并且大多是我在正常情况下会尽可能避免使用的,譬如窃取医疗器械用作武器攻击他人并造成对方重伤或者死亡,等待院方呼叫警方支援,让警察将我从医院中带离;或者宣称在医院中发现了炸弹,然后跟随人群跑出医院。当我准备将这些想法付诸实施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我的视野范围内已空无一人。

“有人吗?”我喊道。“医院里有炸弹!大家快逃啊!”

一片寂静。只有回声在昏暗的走廊中回响。

我踮起脚尖向窗外看去。外面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穿着白衣的人依然在草地上,手拉着手跳着舞。我走到了窗前,让阳光洒在自己身上。我伸手推开窗户,外面的草地看上去还算松软,目前我所在的楼层也不算太高。如果我着地姿势正确的话,死亡的概率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我踩着窗下的暖气片爬上了窗台,坐在了窗口,将两腿伸到窗外垂下。深吸了一口气,我跳了下去,落在了医院门外。随着一声惊雷般的巨响,我的腿上传来剧痛,头脑一阵晕眩,我倒在了地上。那群正在唱歌跳舞的白衣人似乎吓了一跳,围了上来查看我的情况,其中一人冲进了医院大门。不多时,从医院里冲出了几位推着担架床的护士,将我抬到担架床上,不由分说地将我推回了医院。

我或许可以试着记住路线。这样的话,等到我的腿复原之后,我就可以按照记住的路线离开医院了。这么想着,我艰难地试着翻过身来观察两侧的墙壁。这时,可能是因为我的动作幅度太大,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我失去了意识。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腿上打着石膏。这时,一位医生走进了我的病房,对我说:“我们要告诉您一个坏消息。虽然我们成功接好了您的骨头,但是在诊断过程中我们还在您腿上发现了一个动脉瘤。不幸的是,本院并未设有动脉瘤科,无法进行动脉瘤摘除手术。因此我们需要为您办理转院手续,请在这里签字。”

当我签完字后,两位护士推着一台轮椅走进了病房。他们把我安放在了轮椅上,推着我走了出去。我们进入了电梯,护士按下了地下一层。

电梯门开了,云层出现在了我们脚下,一块黑板穿透云层竖立在我们面前。护士们推着我踏上了云层,来到了黑板前,用钩子将我的轮椅固定在了黑板上。随后,他们用力跳到了黑板上,抓住了黑板顶端。支撑着黑板的滑槽架开始缩短,我们向地面急速下降。不多时,我们穿过教室屋顶的洞回到了地面上。我现在要转去的那家医院的救护车已经停在了学校门口。从救护车上下来另外两位护士,从先前那两位手中接过我的轮椅,推着我上了车。

这家医院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在优秀的动脉瘤科专家为我进行手术之后,我便脱离了危险。只不过,我的骨折尚未完全康复,依然需要调养。到了我出院的那一天,我拄着拐杖走出了病房,医院的大门就在我右手边几步远的地方。我出了大门,掏出手机叫来了计程车。

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能够拄着拐杖行走了。于是,我回到了学校继续上学。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从那之后我和同学们不得不前往其他的学校上课。一天,我和我的朋友放学回家的途中路过了我们原本的学校。学校似乎完全被废弃了,门口贴着封条,周围拉着警戒线,屋顶的大洞看上去似乎比原先更大了。

“话说之前我去天堂的那件事他们现在完全不提了吗?”我拄着拐杖慢慢走在朋友后面。“什么去天堂的事?”朋友反问。“你到底在说什么呢?”“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耸了耸肩。“虽然我在那摔断了腿,不过要不是这样他们也查不出我有那个动脉瘤。总体来说结果应该还算不错。”

这个时候,朋友停下了脚步。我也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话说回来,我想和你说件事。”朋友背对着我说道。“什么事?”我不明所以。他全身不动,用极为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将头扭转到了自己身后,面无表情,用空洞无神的双眼直视着我,开口说道: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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