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庄,那一年我十七岁

初秋,微雨,细细的,濛濛的,天地间像隔着一层薄纱。

路边香樟树的叶子被雨雾氤氲着,油得很。行人的脚步很悠闲,像这微雨,没有那么急匆匆。都说沾衣欲湿杏花雨,看来也不一定。

身子半倚在窗边,不想动,人有点倦意。这样的天气,最适合翻翻回忆了。

记忆中的牯牛泛舟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不知能作几日停留,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一首熟悉的曲子,从一个低头行走的中年女子身边传来。

《思念》?

这首歌在一九八八年被传遍大江南北,夸张点可以说是妇孺皆知。

当时我家正处于半温饱状态,家境窘迫,没有电视、收音机。大山外面的精彩,年少的我们很难接触到。

旋律优美的《思念》,初入耳膜我是听三毛唱的,三毛嗓音甜美,唱出的《思念》还真别有一番韵味。

您别误会,这三毛可不是跟着荷西去逛撒哈拉的三毛啊,她姓黄,名春玲,邻村中庄人。

这一絮叨,回忆就来了……

1

八八年四月,清明时节,牯牛背水库周遭一片碧绿。远处的山是绿的,近处的水是绿的,水中的天空仿佛也是绿的。一身绿袍的蝉藏在树荫里 ,枝叶间,竖着屁股和它的同伴们演奏一首首绿夏交响曲。

我随堂兄宝二哥,就在这绿蝉雄壮的交响乐声里走进中庄,替村民家制砖做瓦。

毕业在家无所事事 ,能掌握一门生存技能,也还是不错的,虽然与泥巴打交道的活儿并不挣钱,也不是我理想的选择,但总比吃闲饭强。

中庄的村子呈带状分布,狭长,犬牙交错的山峦把它分隔成上下两个部分,下中庄十四五户人家,以方姓居多;上中庄十七八户,以黄姓和汪姓居多。

我对上中庄较熟悉。

开拔第一站就是三毛黄春玲家,也是中庄至今我最熟悉的一家。

竹林掩映的黄家老屋

黄家兄妹五个,黄龙鸣老大,后面四个妹妹。他面貌俊朗,却不修边幅,性格温和憨厚,在家喜欢把一双鞋子踢拉着,从东屋到西厢,从田间到地头,喜欢说喜欢笑,说笑声如他父亲黄叔一样尖细。

三毛老三,比我大不了两岁,正在热恋中。身材窈窕的她,面容姣好,能说会唱,因其排行老三,家人都喊三毛或黄三,头上姐姐黄青玲,亦唤二毛、黄二。

黄二当年已婚,嫁到安庆,带着孩子常回娘家小住。四毛正读高中,寄宿学校,周末回家,五毛和我同龄,小小年纪就和同伴们一起闯荡上海去了。

东方鱼肚白在雄鸡三唱后,悄悄爬上黄家门前的岗头,黄龙鸣提着渔网轻手轻脚的回家休息。黄家距水库边有一公里远,受捕鱼之乐的诱惑,晚上他不惜徒步千米,扛盆提网下河捕捞。牯牛背水库水源不错,鱼虾肥美,口味纯正,强烈吸引着人们的口胃,河鲜鱼是黄家餐桌上的一道常见菜。

黄婶总是第一个起床,“哐当”的开门声里,三毛也跟着起床洗漱了。

厨房在后面的披宅子里,一阵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交响,敲醒了酣睡馋虫,热闹了清静早晨。舀水声,刷锅声此起彼伏。

“小三毛儿,嗯来烧锅,额去摘点蔬菜回来,再撇点苦麻喂鸡啊,锅里米已经下好了。”黄婶小声说。

“照呗!晓得之了。”三毛边刷牙边答应。

慈爱的黄叔黄婶

黄家屋子一字形,面朝东南,背靠青山。北头两间新瓦房,一大一小,外墙没有粉刷,与老房子隔着一条窄窄的弄儿。黄家加工猪鬃生意,大的房间用作制鬃车间,小的原先是四毛的闺房,四毛上学去了,此房就是我的临时歇息地。

四毛上学后,小屋子里留下不少小说与杂志,《一颗红豆》,《岳飞传》,《少年维特的烦恼》,《青年一代》等等,书正好弥补了我失学的迷茫。经过三毛的同意,那台立体声双喇叭的收录机晚上随我,在李玲玉、费翔、朱晓琳、奚秀兰的歌声里,孤独的我竟也能酣然入梦。

宝二哥晚上很少留宿,他与黄龙鸣有着相同的捕鱼嗜好。因此,空旷的小屋里有我任意驰骋的想象。

2

揉揉惺忪睡眼,伸个懒腰,再一骨碌爬起床开门上厕所,这是我的晨起规律。每每经过大门前时,总能看见三毛或哼着歌担着空桶出门,或满满一担水在肩,悠然地爬坡上坎子。

“黄三,早!”

“小吴,早!”早起的三字问候,在我们之间传递。

水凼在门前坎子底下,上下坡度有点大,三毛驾轻就熟。一家人的日常用水,大多经由她柔弱双肩蓄满空荡水缸,一天天的上上下下,没有丝毫怨言。

黄龙鸣和妻子偶尔的也晃荡着空桶下坡提水。他妻子的主要任务是负责两个年幼孩子的饮食起居,孩子小,什么事都得操心。

那个六岁的小丫头张庆(张庆,随她妈姓张),细眉嫩眼的,一看见我下班就张开双臂扑上来:“小哥哥,背我玩去,走,走!”不背不行,常常背着她在稻床要转三圈,不足三圈不下来。

小丫头与老房子

初升的太阳照着黄家小院落,窑厂在黄家屋后的山洼里,穿过一片桑树地,再拐过一个小山嘴就到了。

谷雨节气还未到,窑厂周边地里的茶叶,就已开始冒头,嫩嫩的,绿绿的,两叶一芽,形如兰花,有股淡淡的清香。

年轻的毛家姑娘玉清挎着小箩筐,步履轻快地采茶来了。

她的视力不太好,性格开朗,盈盈笑意经常写满那双快乐成眯缝的眼睛。她家茶地就在我们制瓦的窑棚后面,“咚咚呜呜”的制瓦声常常吸引着她的好奇,心痒痒地忍不住跑来观看。

吸引她的还有年轻的宝二哥。宝二哥性格温和,为人爽朗,在俩人一来一去的说笑声中,那个毛家姑娘就成了我们的宝二嫂。

阳光下,青春的笑声就这么无拘无束的荡漾在寂静的山谷里。蓝天拥着白云,鸟鸣伴着花香。

年轻,从来都是那么的美好,油盐酱醋和山水炊烟一样,如诗如画。

3

小徐来的时候,云淡风轻,三毛的脸上像涂层了胭脂,笑容里像抹了蜜,甜晕了双颊。背着小徐我用桐城式玩笑偷偷地笑她:“黄三,你老板来了。”三毛故意板着个脸扬了扬手中的棒槌:“喊姐!谁叫你喊黄三黄三的,小屁孩,揍你!”我会做个鬼脸,转身跑得远远的,她怎么会揍我呢,呵呵。

小徐应该是高桥人,在牯牛背水库渡口站上班。小伙子眉清目秀,机灵风趣,弹得一手好吉他。当年黄铺乡里搞文艺汇演,小徐凭借一把吉他自弹自唱,以一首《北国之春》冲击榜首,夺得桂冠。我听过他唱歌,确实好听,那时节好崇拜他。

那些年,青年男女谈恋爱没现在这般前卫,含蓄内敛,羞羞答答的。录音机里李玲玉的《你潇洒,我漂亮》开始颠覆青年男女最原始的恋爱观。

小徐上班后,每天晚饭结束,三毛照旧会像姐姐似的站在门口喊:“小吴哇,洗澡!”。在她家生活,很舒心,我只管吃饭制瓦,其余的不必操心。

三毛门前的场地边缘,花草繁茂,蜂追蝶舞,很是热闹。春天各色花儿竞相开放:美人蕉,太阳花,洗澡花,黄的,红的,白的,紫的,你挤我我挤你,微风吹过,摇曳生姿。

通往村里的小路边还有紫色的鸡冠花,挂在枝头桠间,偶尔的我会掐一朵粘在鼻尖,对着三毛吟唱: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嗯海港晒!黄四回来对你不客气。”

吟着吟着,四毛放假果真回来了。

春天金黄


黄四年龄个头与我相仿,短发扎着雀尾,文静大方。刚开始的时候有点拘束,她问三毛:这小子干什么的?三毛笑着:小窑匠。黄四会打着响指“OK”。

慢慢的熟悉了,我和她聊她留下的书刊《少年维特的烦恼》,《一颗红豆》。印象深的段落是主人公夏初蕾与志文兄弟抢背《长恨歌》,笑死人:“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她背不过胡乱竟搪塞。

有时候也会聊我们都比较熟悉的同学,她曾说佩服那个叫方季余的男孩子,钢笔字就写得十分帅气,洒脱。

还是读书好,一时间我竟陷入了失学的困惑。


4

黄红来兄妹三读书就少,他年少时母亲失足落塘而去,父亲黄志强带着三个孩子,既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的苦苦支撑着那个摇摇欲坠的家。村里的左邻右舍都伸出援手,三毛一家子平时可也没少资助他,但凡有好吃好喝的都会留给他们一份。

近邻胜似远亲嘛。

黄志强人倔,但农村人心眼儿不坏,他就是有时候对人对事心服口不服,常常嘴上莫名的得罪人。我就亲眼看见他与汪先锋的爱人闹别扭,口头失误,惹得汪的爱人拿苗担尖射他,尖溜溜的苗担头子带着风声呼啸,差点射进黄志强奔跑的后背。瞬间看得我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最滑稽的是某天雨后,黄志强从窑厂回家,天雨路滑,下坡时他一个趔趄,摔了个四仰八叉。当时坐在地上没起来,秃秃的额头闪闪发亮,他昂首环顾四周,看看没人,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唉,还好!没有人看见。”乐得他对面小路上的我捂着嘴不敢笑出声来。

他不知道这滑稽的一幕早被人摄入眼底了。

黄红来自小很懂事,也许穷人的孩子真的当家早吧。小小的他跟着父亲上山下河,挑柴卖火,事事和大人一样不落,回家还要洗衣做饭,照顾年幼的弟妹,很不容易。

在他家制瓦的时候,我深深地被他的过于成熟而感动,虽然这成熟与他年龄极不相符。

农家灶房


5

在我的记忆里,中庄还有一个思想与神态极不相符的人:齐仁富。

齐仁富,五十多岁,个头矮小,胡子拉碴,夏天大裤头,老布围巾,用赤膊露腿,对抗日头的毒辣。冬天一件破旧的棉袄,没有扣子,从左向右包抄起来,一根看不清主色的粗布腰带系得紧紧地,头上戴一顶旧四块瓦绒帽,两只护耳永远一上一下的耷拉着,走起路来一上一下地扇动,有点滑稽。肥大的裤子,可能是别人送的,裤脚绑在解放鞋鞋口。

齐仁富门前是我去中庄做活的必经之路,一棵粗壮的橡栗树,屹立在他家左侧的坡头,年间恐怕不短。春天栗树叶绿油油的,像把巨伞向四周张开,呵护来来往往的行路人。

我很喜欢这树,也喜欢树下那个叫齐仁富的老汉。

地地道道的农村庄稼汉,一年四季以打柴卖柴维持生活,夫妻俩育有五个孩子,两男三女,日子过得简朴。橡栗树下的袅袅炊烟,也见证着这家子平凡的生活。

齐仁富喜欢喝酒,兜里时常装一小瓶桐城米酒。锄地的时候,他会把酒瓶先扔在锄头前方不远,然后低头猛干。待锄到酒瓶跟前,像捡着宝贝儿似的,满脸笑眯眯,仰脖喝一小口,咂咂嘴,接着再扔出去。

有时用力大了点,扔得过远,就来句标准桐骂:“好着!好着!递一下甩远着,嗯个妈妈搓死鬼晒!各老挖!嘿哟嗬!嘿哟嗬!”山坳里他的吆喝声清澈,有力。

只有一点不好,酒后喜欢骂老婆。

一个人干活的时候他还喜欢唱歌,唱那种拖着长音的山歌调子,我在来回中庄的山路上经常能听见他嘹亮的歌声:

“头遍采茶(嘞)茶发芽(喔),手提篮子(哎)头戴花(喔)。姐采多来妹采少,采多采少(喂)早回家(嘞)。

二遍采茶(嘞)正当春(啰),采罢茶来(耶)绣花巾(嘞)。两头绣的茶花朵,中间绣个(喂)采茶人(啰)……”

山歌内容有荤有素,虽然登不了大雅之堂,却能唱出几分农人的质朴与善良。

那时他的身影见得多的是在中庄渡口,等船间隙,众人总是喊:齐仁富哇,唱个山歌来听听嘛!他也不说话,只是呵呵地笑,刚刮过胡子的面庞在笑容的衬托下,显得憨厚。

记忆里的渡口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你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为何你一去便无消息,只把思念积压在我心头……”

那个中年女子又回来了,歌声还在循环,雨雾随风拂过我的脸,凉湿了眼镜,也凉湿了我的记忆。

在中庄,那一年我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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