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最爱我的那个人

1997年初夏，我来到人世。他是除医生之外第一个把我抱在怀中的人，他是第一个朝我绽放笑脸的人，他喂了我人生的第一口食物，给了我人生的第一个吻，说了我人生听到的第一句专门对我说的话：“儿子，欢迎你！”

是的，他是我的爸爸。

他是极爱我的，还在襁褓之中时，不管到哪，他都想带着我，自豪地向别人介绍：“我儿子！”他后来告诉我，从医生手里抱过我时，脑中的第一个想法便是：从此有人喊我“爸爸”了。我妈奶水很少，晚上总是他起床给我冲牛奶；我上幼儿园，上小学，一直是他接送；启蒙的每一个数字，每一种颜色，每一个汉字，都是他手把手教我的；他教我打球，教我骑车，教我很多很多。他带我出去旅游，隔上半个小时就会问：“你腿痛吗？要不要爸爸背？”我趴在他的背上，骑在他的肩上，大幅度地动着，害他踉踉跄跄，我便哈哈大笑。不管在外面多累，回到家来，他对我，一定是笑着的。他几乎从没打骂过我，耐心达到极限。我吃的每一种零食每一道小孩菜，他都能准确说出味道，因为他会小心翼翼地试吃，然后掌握我的口味与喜好；即便是我生病时吃的药，他也会试吃，然后想出最柔和的办法哄我喝下去。

就这样，我长到了5岁，我们的感情真的很深很深。可他与我妈，却日益冷漠，终于分手。离婚时，他什么也没要，净身出户，但是一定要我。他带着我，租住在小小的房子里，为了方便带我，他辞掉了稳定的工作，开了一间米粉店，每天凌晨四点多就起床准备，忙到深夜。只要有点闲时间，他就会陪我玩。不管店里有多少客人，他都会准时到幼儿园或学校来接我，因为害怕我等，担心我着急。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相爱下去，现在，由他宠着我；等我大了，由我来宠着他。

关于我的风言风语

可是，关于我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他的很多朋友都对他说：“这孩子，没一个地方像你！”他笑：“长着长着就会像的，现在像他妈。”可是，他们说：“也不像他妈！”这话，很刺耳。他不想听，可是，不得不听，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人这样好心提醒他。然后，有人给他介绍对象，看了我一眼，小声对他说：“不管这孩子是不是你亲生的，你再婚还生一个，无论如何都好些。”他发脾气，说：“这孩子，就是我的亲骨肉，你们不能因为他长得不像我，就有这样的怀疑，他在我心中，是没办法替代的。”

我恨死这些人了，可我不愿意去问他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因为我能明显感觉，他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还有，我不想伤害他，如果连我也怀疑自己，那么，他将如何面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模仿他，尽量让自己像他。有时，看到我和他相似的动作，他会释然地笑，抱着我亲了又亲。

奶奶和姑姑，终究还是禁不住怀疑，她们去找我妈。我妈很生气，大发雷霆，说她们怎可怀疑她的清白。可是，奶奶她们不相信。她们说：“父与子，哪里会一丝一毫都不像？”

她们不知从哪搞来一张照片，是一个男人的，她们将照片放到爸爸面前。我发现，爸爸在看到照片的瞬间，身体颤抖了一下。他想转过头来看我，但犹豫着又扭了回去，他把奶奶和姑姑拿到一边，小声说：“别让孩子知道。”然后，他们就出去了。

从那以后，我觉得周围人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很多人在背后对爸爸议论纷纷，说他真傻，养别人的孩子。爸爸尽力在我面前保持平静，想要做到一切如旧，可是，我从他怜爱的眼神里，看到了很多复杂的东西，有压抑，有失望。深夜，有时从梦中醒来，我看到爸爸拿着那张照片沉思，叹气。我悄悄看过那张照片，和我，真的如出一辙！

周围的孩子似乎都不愿和我玩，也有的用可怜的眼光看我。爸爸对我说：“可能因为昨天爸爸斥责了他们吧。再说，你有爸爸陪你玩呀！”是的，爸爸经常会赶走那些用怪异眼神看我的孩子。

奶奶和姑姑又来过几次，她们和爸爸争吵，甚至用最难听的话激他。我听到奶奶说：“我们这个家族只有你一个男孩，你必须结婚，有自己的孩子！”

亲子鉴定的疼痛

有一天，米粉店来了一个阿姨，爸爸要我喊她“宁姨”。宁姨对我很好，不对，好像是有点害怕，似乎她与爸爸之间有什么约定。爸爸长得高大帅气，米粉店的生意也还不错，愿意嫁给爸爸的女子有不少。过了大概半年，爸爸对我说：“儿子，爸爸和宁姨要结婚了，你同意吗？”我点头，但心中有些难受，我迟疑了很久终于还是问到：“爸爸是不是要有新儿子了？”爸爸摸摸我的头，说：“我也不知道，如果有，那你也是哥哥，他的亲哥哥。”

很快，宁姨就怀孕了，生下了弟弟。爸爸给他取的小名很简单：小二。宁姨显得很不开心，爸爸悄悄对我说：“对宁姨好点，对弟弟好点，知道吗？他们都是亲人。”我点头。自从生了小二，宁姨对我越来越不好了，只要背过爸爸，她就会用厌恶的眼神看我，有时还掐我。但我从不告诉爸爸，因为我不想他为难。有一次，我和爸爸打球，由于热，我卷起了衣袖，爸爸突然大声问：“你手臂上的清淤怎么来的？”我愣了一下，说：“不小心摔的！”爸爸没说什么，只是问：“痛吗？”我摇头，他却点头，说：“肯定痛！”那天，爸爸莫名其妙地朝宁姨发脾气，但他没点名原因，而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我知道，他不想让宁姨更恨我，但他心中又替我打抱不平。

后来，我上初中了，我主动跟爸爸提出住宿，宁姨立刻就答应了，爸爸却不愿意。我在他耳边说：“爸，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因为我要足够强大，等你老了，才能好好宠你呀！”爸爸叹了口气，送我去了学校。爸爸经常带小二来看我，小二与我很亲，我觉得我们就是亲兄弟，爸爸带我们出去玩，给我们买不少好吃的，小二总是给我多很多。爸爸欣慰地笑。

有时周末，妈妈也会来，我问她那个男人是谁，为何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妈妈矢口否认，她说她与爸爸相恋六年，中间不过闹矛盾分手2个月，和好后立刻就结婚了，后来就有了我，我怎么可能是别人的孩子！我觉得妈妈不像在撒谎，她也认定我就是爸爸的孩子。我也愿意这么相信，可是，14岁的少年，心如明镜，一点阴暗，一点污秽，都能照见。

2012年，我考上了重点高中，学费、生活费，以及其他费用，是一笔相当不小的开支，这时爸爸被查出结石，而且是多发性的，劳动能力大不如前。我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做出一个决定。我趁爸爸休息时，为他剪指甲，又给他梳头，我小心翼翼地做这些，心中揪痛。然后，我拿着爸爸的指甲和头发去了亲子鉴定中心。而在此之前，我已经对相关流程了解得清清楚楚，作为个人鉴定，是随时可以做的，并不需要复杂手续。

几天后，鉴定结果出来了，正如大家所说的那样，我，并不是爸爸的儿子！拿着鉴定书，我一路狂奔，跑了很久很久，然后在江边坐了一下午。

我们都是强大的男子汉

这些年，除了爸爸给我的爱，我的生活暗沉一片。爸爸的心中，大概早就有了真相，只是15年的养育，我已成为他的心头肉。如今，我不想再给他添加负担，我想要他过轻松一点的生活。我找到妈妈，把鉴定结果摆到她面前，然后说：“今后我读书生活的所有费用，都不能问爸爸要了！因为他没有这个义务，他的付出、他受的伤害都已经足够足够多了！”妈妈拿着鉴定书的双手战栗着，她也从没想过，她因恋爱中赌气而犯的一个错，会有这样严重的结果。我对妈妈说：“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因为我要保护爸爸的尊严！”妈妈在一家酒店做服务员，工资并不高，我说，我可以省着花，也可以帮你做事，但是，再也不能问爸爸要钱。

妈妈答应了我的要求，可是爸爸不答应，他硬是要送我去学校，去交学费和生活费，我把他按在椅子上，他使劲站起来。我独自跑去坐车，他追过来。我再也忍不住，抱住他，说：“爸，我去做亲子鉴定了，您以后不要对我负责了！”爸爸愣了一下，但是抱我的手没有松开。他说：“孩子，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可是，在我心中，只有一个真相，那就是，你是我的儿子，我爱你！”我真想放声大哭，我想爸爸也是，可我推开了他，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们的异常，我不想再要爸爸遭受风言风语。

爸爸仍旧坚决要负担我的一切费用，我装作答应了，可是，那些钱，我都一一存进了银行。放假时，我还是会经常回爸爸的家，虽然宁姨对我越来越不待见，我们父子却多了份默契，情没有减弱，反而更深，因为我们支撑着彼此作为男子汉的强大，除了父子情，还多了份袍泽之义。

三年后，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爸爸要摆酒庆祝，我没有拒绝。高朋满座，爸爸举杯痛饮，说：“我的儿子，好样的！”我和他勾肩搭背，调皮地说：“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没有人再说我不是爸爸的儿子，因为他们发现，我俩居然很有几分相像。相由心生，我和爸爸，当然会像！

到学校后，我把爸爸三年来给我的钱以及上大学的费用全部打回到他的卡上，我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一张图片：一轮灿烂的太阳照着一棵小树。我在上面写到：“爸爸，我曾经就是这棵小树；而您，就是我人生里的这轮太阳。好好爱护身体，一定要活到很老很老哦，因为我要回报您很多很多的宠爱……”（作者：王月冰  口述：张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