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婶就这样离开了安定村,就好像当初来的时候一样,静悄悄......
1.
安定村是我出生的地方,村西边那几亩薄田养活了我们祖祖辈辈。
在我五岁的时候,安定村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我阿爹因病离开了我们。
我的姆妈红了一个月的眼睛让一个五岁的孩子意识到家里少了一个人的意义。
我记得那一个月我不敢和姆妈说想吃烤番薯,也不敢和姆妈说想和阿爹玩球。
二是村长张千年家里多了一个女人。
姆妈告诉我以后叫她阿信婶。
阿信婶很瘦,但是眼睛总是笑地弯弯的。
我记得那一个月我偷偷问阿信婶要了几块烤番薯来吃,甜甜的,黏住了我的嘴巴。
慢慢地,我长大了。
我家祖屋的门楣上挂上了村长颁给我姆妈的"贤良贞洁"的牌匾。
姆妈自此都穿着一身素衣,常年一头青丝挽成发髻,不带任何首饰。
我们家的地位在全村也慢慢高了起来,村长分给我们家的田地也略略多于同人口的人家。
全村的妇女们也慢慢习惯聚在我家的院子里,和姆妈学习针线、编筐之类的。
阿信婶也常常来我家。
在最初的几个月,她的脸红扑扑的,还有几分风韵。
可是渐渐地,阿信婶就瘦了,脸也苍白了许多。
再后来,阿信婶话也不怎么多说了。
出于小孩子的好奇心,我总在和姆妈躺一个被窝的时候问阿信婶的事情。
姆妈总是呆呆地望着头上那个黄黄的灯泡头,
叹着气"谁不是为了活命呢?"
2.
阿信婶来的那年,
正好赶上她所在的村子闹饥荒,
为了给家里省一口粮食,阿信婶便逃荒出来。
一路吃书皮、吃草根挨到了安定村,
又饿又累就昏倒在了地头,
被村长张千年搭救之后,就充了他家的继妇。
其实村里的女人们都知道张千年第一个老婆是跳井死的。
因为张千年嗜酒如命,
每每喝了酒之后就抡起鞋底拼命抽打他老婆。
每到这个时候,村长家里的狗叫声和老婆的惨叫声就响彻村东头,
以至于多年之后的我每次听到狗叫都会觉得似乎还有女人的求救声一起搅得我睡不着觉。
阿信婶开始还会将身上的淤青遮遮掩掩,
日子久了,新伤旧伤层层叠叠,想遮也遮不住。
只是和从前不同的是,阿信婶从不喊叫。
于是村长家的狗也不叫了,只是发出闷闷的呜呜声。
我呢,总在这个时候会担心第二天是不是还能见到阿信婶,害怕地拽着姆妈的胳膊,眼睛睁地圆圆的。
每一次 ,当我第二天再次见到阿信婶的时候,就会紧紧拉着她的手,
她望望姆妈,
总会说一句"活着吧,就为了活吧。"
这句话,阿信婶说了十多年,从村长和前老婆的儿子7岁到他也当了新郎官。
似乎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阿信婶家娶进门的媳妇多宝是个狠角色。
阿信婶终于在那年夏天发出了第一次撕心裂肺的惨叫。
3.
那年夏天,我家院子的老槐树开花了。
妇女们都在院子里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多宝穿着一件翠绿色的短袖上衣扎在人堆里,显摆着她家男人在城里给她挑的这块料子又薄又透气,
大家都发出啧啧的声音。
眼尖的一个妇人嘴快了一下,
"呦,多宝,你这件衣服的领口处咋少了两针呢?"
多宝听完,登时沉下了脸,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阿信婶。
阿信婶懦懦地往后靠了靠,
小声嘟囔了一句"眼睛花了,没看清,没缝上。"
多宝深深地呼了口气,便一扭一扭地摇着蒲扇回村东头了。阿信婶匆匆忙忙也跟进了屋内。
姆妈似乎预感到什么,拉着我的手跟着阿信婶。
多宝从里面反锁了门。
"你说你眼睛花了,所以没缝上是吗?"
"......"
"我看你吃饭的时候,嘴怎么还很利索呢?"
没多会功夫,姆妈和我就听到阿信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她冲出房子。
我看到阿信婶的嘴被活活裂开了一个口子,
血顺着她的下巴滴答滴答流到脖子、前襟,
一根银色的针别在撕裂嘴唇的一侧。
头发凌乱着,像一个疯子一样张牙舞爪地冲了出来!
多宝拿着剪刀也跟着冲出屋子,追赶着阿信婶。
不远处村长张千年和他的儿子刚刚下了馆子,
酒足饭饱悠哉悠哉地往这边走来,
拦着了阿信婶,
像提溜小鸡一样的,将阿信婶拖回了茅草房。
那夜,村长家的狗叫的很凶。
4.
阿信婶再来看我姆妈的时候,
嘴巴肿的老高,连带着腮帮子都鼓出来一块,
淤青布满脸、脖子、手腕、脚腕。
姆妈握着她的手,
她"呜呜呜"直哭,眼泪不停的流,
流到她受伤的嘴巴上,
又刺激地她发出嘶嘶的声音,口水也跟着淌了出来。
"za~h~uo?"姆妈知道,阿信婶活得很难。
村长家的田和村里哑伯的田是挨着的。
哑伯是安定村的老光棍,村里的人基本都不和他来往,
一则因为他哑巴,
二则鉴于他的身份,妇女们基本上都是绕道走的。
阿信婶负责村长家所有的农活。
耕地、插秧、施肥、收割,
常常把阿信婶累得直不起腰,
甚至有几次晕倒在地头。
慢慢地,
田垄上偶尔会出现一个干净的罐头瓶,里面冲着白糖水;
偶尔也会出现用干净的手帕抱着的一个白面馒头;
偶尔还会出现一两块红烧肉。
阿信婶起先是不敢拿的,
看见了权当没看到。
但是站在地里另一端的哑伯就着急地指指阿信婶,
又比划着要她吃,
随后便弯下身子干活,不看阿信婶。
阿信婶狐疑了几次以后,
便拿了白糖水、白馒头、红烧肉背过身子吃喝起来。
哑伯看着阿信婶的背影,
笑的很开心。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
哑伯额头上的皱纹多了起来,地里的活干得很勤快了。
但是笑容多了起来。
每个晚上,
哑伯都会将枕头下面的钱袋子拿出来,
眯着眼睛细细地数上一边。
5.
在我十五岁那年,安定村发生了一件大事。
天刚刚擦黑,村长就带着一伙人家家户户的敲门,并凶巴巴地冲进去搜房子。
阿信婶跑了。
阿信婶和哑伯一起不见了。
姆妈喊我呆在里屋,她拢了拢头发,来到前屋。
"你当真没见过阿信?"村长一字一顿地问道。
"没有。"姆妈回答的很平淡。
"你当真没见过?!"村长又问了一遍,只是这次夹杂了沉重的鼻腔的声音。
"啪!"村长一巴掌扇到我姆妈的脸上,我慌忙跑出去,抱着姆妈。
"你干什么?!我姆妈说没看到就是没看到。"村长还没等我说完,一脚踹到我的腿肚子上。
"没看到?全村她就爱往你这里来,你会不知道?"
姆妈护住我,迎着村长,"告诉你,没看到!"
村长又一次举起了巴掌。
"别打了。我不跑了。"阿信婶从我家茅草屋走出来了,后面跟着哑伯。
姆妈急的直跺脚"你为什么出来呀?"
"姐,我没事,你放心。"阿信婶幽幽地说了一句,便跟着村长走了,哑伯在后面急的手脚直比划。
安定村发生这样私奔的事情,是一种万劫不复的罪过。
帮助私奔,也是连带着的大罪过。
隔夜,村长就将我家祖屋门楣上的牌匾拆了下来,
当着姆妈的面用斧子劈成了两半,
特意将"贞洁"那半块困在阿信婶的身上,
并要全村人吐一口唾沫在她身上。
唾沫中的阿信婶高高地昂着头,
脸朝向远方的月亮,
撕裂的嘴角似乎露出些许微笑。
村长带着儿子、媳妇,一路将阿信婶推到河边。
夜晚的安定河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噗通"一声,
阿信婶就沉了下去,
安定河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多宝一边看着阿信婶被推下河,一边磕着瓜子,瓜子皮散了一地。
6.
阿信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安定村又恢复了往常的生活。
只是我家的田地重新被分过了,少了很多。
村长说"你家人少,做不了那么多农活,就别霸占着了。"
每年夏天的老槐树下,
也只剩我和姆妈两个人摇着蒲扇,望着星星。
我觉得星星很像阿信婶的眼睛。
只是村西头多了一个瘸着腿的哑伯,
常常在田垄上端着一个空的罐头瓶发呆,
怀中的那个手帕总是被洗得很干净。
每年阿信婶的忌日,哑伯都会彻夜呜呜呜地叫唤着,惹着全村的狗一起叫个不停。
我问我姆妈为什么那天选择帮阿信婶私奔?
姆妈说:她是为活,而他是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