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考资料:艾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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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分析并不意味着对所分析的学说的正确与否进行判断。隐含的心理动机的分析,不能代替对学说的真实性、蕴含的价值的理性判断。心理分析仅有助于人们更好地认识一种学说的真实含义,进而影响人的价值判断……任何一种思想,无论正确与否,如果不是肤浅地重复传统观点,就必定受思想者的主观需求及利益的驱动。(弗洛姆:逃避自由,P42)
一、弗洛姆的理论来源
1. 源流
基于尼采与马克思的立场:从政治哲学层面对乐观主义的批判
借鉴与反对弗洛伊德:反对弗洛伊德注重于分析人的非理性行为、潜意识因素,解释人的行为。即,弗洛伊德是从人本身(性恶论)出发,与他人的关系、与社会的联结产生于个人冲动、满足个人欲望的手段,而非目的本身。弗洛姆认为心理学的关键正在与人与世界的联结关系。同时借鉴了弗洛伊德的既有发现,如潜意识、对外在影响的依赖性。
历史观:历史造就人,人也造就历史——互相影响的关系。符合社会心理学的研究领域。反对弗洛伊德(历史本身就是心理力量的结果,受社会条件影响);反对人是社会进程中动力因素的理论。
反对排除心理因素的社会学(涂尔干等)、行为主义心理学(人自身不具备动力,心理变化仅仅是面对外界反应而发展的新习惯——心理之于文化现象的从属性)
2. “适应”
静态适应:指模式上的适应,性格结构未变化,多数日常语境下的适应(用刀叉的例子)。
动态适应:在自我适应环境需要时,发生了内在变化。在强烈不合理、有害于人发展的社会环境下,人会产生强烈的敌意,但是不得不抑制(不能表达,甚至自卫性的不能清醒意识)。急切的自我保存需求迫使人接受他生存的环境。这种动态因素造成两种结果——新的焦虑(基于不反抗)与更加屈服,或者模糊的反抗(社会群体中的虐待、破坏现象)。在动态适应结束、趋于稳定后,生活模式即塑造了人格/性格,正如经济制度塑造人的生活模式一样。感到孤独或孤立会导致精神崩溃。即使没有任何肉体上的接触,仅观念、价值甚至社会模式上的精神联结也能环节这种焦虑。
二、个人自由之历史背景
1. 中世纪与文艺复兴
中世纪是由两面构成的:一个是个人自由的普遍缺乏——内心自省与外界观察都被信仰、幻想与偏见遮蔽了,人只能通过群体(如种族、民族、家庭等)来认识自己的存在;另一个是实际生活中充盈的个人主义——确定的社会等级和经济秩序给人带来无可比拟的安全感与归属感。
文艺复兴意味着人本思想的兴起(起源之苗早在中世纪就种下了,仅仅是量的问题),但这只是有权势的上层阶级的文化,而不是小布尔乔亚的文化。广大民众没有分享财富、权力,在新的社会文化与结构之中也迷失了既有的秩序,失去了安全感。个人只能陷入强烈的自我中心,通过权力、财富、名声来获取安全感,因为传统的社会地位难以提供安全保护。资本、市场、个人竞争的加剧,也让人更加孤立。资本前无古人地获得了决定性地位。
2. 宗教改革时代
路德认为,人性中与生俱来带有邪恶,无能为力。人贬损自己、摧毁自我意识时,上帝才会降临恩典。路德人格里的强烈怀疑,根植于个人的孤立和无能为力感的非理性怀疑(而非自由思考理性怀疑的产物),通过消灭孤立的个体自我,使个人成为某个生杀大权者(即上帝)手中的工具,从而强迫性地寻找肯定。
怀疑使现代哲学的起点,平息怀疑的需求是现代哲学及科学发展的最强大次级(弗洛姆语)。在文艺复兴后,低阶层人民被剥夺了传统的权利,取而代之的是贵族的残酷刑罚,这激发了他们的革命情绪。福音正反映着人民的希望与期待,结合对权威的抨击,路德便可以得到这些穷苦人民的效忠。路德既畏惧又热爱权威,前者体现于教会权威,后者体现于世俗权威与残暴的上帝。这正是权威主义性格的典型特征。剥夺了自豪感与尊严之后,人就不能反抗压迫人的世俗权威,人的价值只能靠经济成功来体现。
与之相近,加尔文的思想主体也是自我贬损,毁灭人的自尊,个人不是自己的主人,无知无欲,这是信赖上帝力量的方式。加尔文针对的是倍感孤独与惊恐的保守的中产阶级,个人的微不足道与无能为力恰好切中德国、日内瓦中产阶级的现状,同时表达的自由感或者说安全感——个人完全臣服和自我贬损成为了新的对策。他的中心理论是预定论,上帝预定了某些人恩典、某些人受永罚,这与人善恶之行无关,仅是上帝残暴的体现。它加强了个人的微不足道感,也能诉诸上帝感性,平息所有的非理性怀疑。预定论隐含着人类基本上的不平等原则,这在后来的纳粹时期又复活了;命运上的不平等,同时会摧毁人类共同责任的基础。。
弗洛姆主要讨论的是路德与加尔文教义中导致自由负面效应的层面。两种途径虽然针对不同的阶层,表述上的微妙差别难以遮掩浓浓的相似感:即以宗教背景解释人的现状(软弱无力、敌视权贵),并强调其正当性(抛弃自尊是对上帝虔诚的姿态,以及上帝的残暴无常),提供给人安全感;同时给予人未来的希望(自由)。注意,在一个恶劣的生存条件下,大部分人会将大部分精力用于提高生活质量,避免精细的思考——即使人对自身境况进行解释是一种本能,人也会偏向于选择简单直接的解释。人的现实感受得到了粗暴的理性化、系统化解释,与此同时,这个系统的去个人化、强怀疑感与联结感给了宗教成长精致的温床。
路德与加尔文教义中还有潜藏的自我敌视——尽管看似为夸张的谦虚,但实则根植于一种强烈的仇恨,如果不是对外发泄,那么仇恨的对象就无意识地变成自己。当我们审视存在于宗教和世俗的义务感、责任感时,其驱动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自我敌视:因为自己的渺小、罪过,所以应当履行一些义务以获取被救赎的可能。尽管多数人认为良心来自于自我的道德或者欲望的驱动,但实际上它是外部要求的内在化。在实现这种义务感时,人由“良心”驱动不断地努力,强迫自己劳动、节俭、把自己工具化,在微观层面也就克服了怀疑与焦虑;在宏观层面,成为了资本主义发展的动力。
3. 资本主义社会发展
现代人自由的两个方面:使人越来越自主、富有批判精神;同时越来越孤立、孤独、恐惧。
人们获取自由的过程,被认知为消灭旧社会、旧制度的外在束缚的过程。其实,妨碍人格自由充分实现的内在因素又称为了新的敌人。“新教开始从精神上解放日,资本主义则从心智、社会和政治上继续这个任务”(弗洛姆:逃避自由,P71)。中世纪的井然秩序让每个人可以确切体会到自我的位置,感受到纽带,人的生活本身时目的,经济生活只是辅助性的手段,奴隶制社会的奴隶主甚至只需要生活;随着政治自由、神秘要素逐渐退场,人开始审视自我人格,也将他人视为人,个人面对庞大的社会、非人的经济、强大的上帝时的形单影只让人彻底屈服。新教为个人急于沉浮于自身之外的目的奠定了基础——打断人的精神支柱,让人的活动目的外在于自我,这正是神学教义的内容。劳动给予人安全感,新教教会人节俭;积累资本而非消费,是现代工业制度巨大成功的前提。
另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是自私。与弗洛伊德相反,弗洛姆认为自私的根源是缺乏对真实自我的肯定与爱。因为无法给与自己内在安全感,所以只能通过贪求外界的一切来确认与补偿自己的被爱。现代人的自我是社会自我,虽然现代人的特征完全主张自我,实际上自我受到了削弱,成为全部自我(智慧与意志力)的碎片,人格中的其他部分全部被排除掉了。伴随着工业程度的加深,人造世界逐渐庞大、复杂化,人被这种机械运作牢牢控制住,尽管每个人自我装扮为受自利的驱使,但并不能遮掩人微不足道、对于世界卑躬屈膝的感受。加之现代人际关系的孤立,人与人交往的直接性被最大限度地磨灭,呈现出一种操控精神与工具性的特点——现代的雇主与雇员、商人与顾客,都在不断进行彼此工具化,体力工作者、技能者都在出卖自己的“人格”(包括精力、创造性、情绪价值)。除了收获市场上的成功,声望(popularity)也作为人价值确信、自我评价的标准。由此我们可以说,资本主义伴随的新自由主义是对新教宗教自由的强化。
在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情形中,声望、财富与权力支撑了自我。对于没有这三者的人,家庭、民族就充当了个人声望与权力的源泉:家人对他俯首帖耳,他也天真地视其作天然权利;个人一无所有,但所在的群体在竞争中处于优势,也让其天真地获得了自豪感。这些对于焦虑与不安全感有掩盖和缓解之效,但绝不能根除。无论是白领工人还是加油站员工,他们的行为都不是独立的,更像是巨大机械的齿轮;与之相对,旧式的小独立商人真真切切发挥创造性与智慧。在高度可替代性的劳工市场的激烈竞争中,在超级大企业的强大权力前,人只能了解与之工作直接联系的部门,而难以定位自己。工会虽然可以提供一些安全感,但其本身也是由齿轮高度机械化建构的。
克尔凯郭尔描绘了无助的个人备受怀疑的煎熬与折磨,被强大的孤独和微不足道感所淹没。尼采使虚无主义初现端倪,纳粹主义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还描绘了超人形象以否定现实中毫无意义、毫无方向和目的的个人……作家表述了个人的孤立与无能为力感,许多所谓的神经症患者也深有体会,但常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因为它太恐怖了。它被掩盖了,掩盖在日复一日的固定活动中,掩盖在他于私人或社会关系中得到的肯定与认可中,掩盖在事业成功中,掩盖在“娱乐”“社交”“升迁”中。但黑暗中的呼唤并不能带来光明,孤独、恐惧、困惑依然存在。人们必须全力逃避自由,除非能化被动自由为主动自由——主要社会途径在法西斯国家里是臣服于一位领袖,在民主政治里是强制性的千篇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