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焕然伊心 鹿庐坐忘 2017-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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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焕然伊心
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
——春梅骂完申二姐后,气狠狠地向众人宣布
《金瓶梅》至此,已是75回。百回巨著,十停已去将近八停。
可是到了这会子,全知视角的读者,尚不清楚庞春梅是谁?更别提一个瞎卖唱的申二姐了。便连之前被她服侍过的吴月娘,对她都有种明眼不识金镶玉的茫然。
庞春梅在《金瓶梅》中的首秀,始于潘金莲刚嫁到西门庆家来时。
那日,西门庆将她从月娘房里唤出,令她服侍金莲,赶着叫娘(第9回)。不久,经金莲同意,西门庆便收用了她。潘金莲自此一力抬举她起来,不令她上锅抹灶,只叫她在房中铺床叠被。(第10回)。
在第10回<西门庆收用春梅>中,小说对她作了如是交待——
原来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西门庆甚是宠她。秋菊为人浊蠢,不任事体。
光凭这几句模糊的介绍,任谁都不会对这个丫头特别留意。她的长处,似乎仅是与秋菊对照——一个为人浊蠢、不任事体的丫头——才稍有凸显。比起吴月娘看潘金莲——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的绝代姿容,更是遥遥不及。
然而,西门庆对她的宠,却是不假。
第85回中道,薛嫂子来领春梅出府去卖。那潘金莲在向薛嫂讲起,西门庆生前是如何宠爱春梅时道:死鬼把她当心肝肺肠儿一般看待!说一句听十句,要一奉十,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他要打那个小厮十棍儿,他爹不敢打五棍儿。
若说金莲的泛泛侃侃,多少带有些许夸张成份,那么小说中,西门庆对春梅究竟怎样?下面这段情节,我们大抵便可初窥端倪:
……两个正饮酒中间,只见春梅掀帘子进来。见西門庆正和李瓶儿腿压着腿儿吃酒,说道:“你每自在吃的好酒儿!这咱晚就不想使个小厮接接娘去?只有来安儿一个跟着轿子,隔门隔户,只怕来晚了,你倒放心!”西門庆见他花冠不整,云髩蓬松,便满脸堆笑道:“小油嘴儿,我猜你睡来。”李瓶儿道:“你头上挑线汗巾儿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拉拉!”因让他:“好甜金华酒,你吃钟儿。”西門庆道:“你吃,我使小厮接你娘去。”那春梅一手按着桌儿且兜鞋,因说道:“我才睡起来,心里恶拉拉,懒待吃。”西門庆道:“你看不出来,小油嘴吃好少酒儿!”李瓶儿道:“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钟儿怕怎的?”春梅道:“六娘,你老人家自饮,我心里本不待吃,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就是娘在家,遇着我心不耐烦,他让我,我也不吃。”西門庆道:“你不吃,喝口茶儿罢。我使迎春前头叫个小厮,接你娘去。”因把手中吃的那盏木樨芝麻薰笋泡茶递与他。那春梅似有如无,接在手里,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说道:“你不要教迎春叫去。我已叫了平安儿在这里,他还大些。”西門庆隔窗就叫平安儿。那小厮应道:“小的在这里伺候。”西門庆道:“你去了,谁看大门?”平安道:“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上。”西門庆道:“既如此,你快拿个灯笼接去罢。”(第34回)
潘金莲回娘家去一天,至晚未归。春梅要西门庆派家奴去接。这原是情理中事。其他房中大丫头也都会如此。只是各人做法差异,便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同。
春梅才不管西门庆同李瓶儿是否正在兴头上,一掀帘子便撞了进来。呵,那口气,哪里是个奴才?倒跟自己才是正经主子似的。言语中竟是对疏于职守奴才的训斥。
那训斥,不单只针对西门庆,便是连母凭子贵、“圣眷正隆”的李瓶儿,也都一块儿数落了去。似这等犯上无礼,舍了春梅,还能有谁?
春梅何以胆敢如此?亦不难从上文——西门庆的满脸堆笑中——找到说法。
《金瓶梅》作者擅长通过日常生活细节的描写,刻画人物特性和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如以上第34回中的引文,便是将春梅的倨傲,以及西门庆对她的宠爱与纵容,初次亮相于细致的读者心头。
这大概便是庞春梅能以丫头身份,位居《金》书第三女主角位置的原因了。
让人烧脑的是,西门庆何以在已怀拥美貌的金莲、瓶儿、玉楼等众多姬妾的同时,还对一个仅几分颜色、还有股傲性儿的丫头特别宠爱呢?难道仅仅凭籍她的“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
从小说所能提供文本看,春梅其实在这些方面——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也并不十分突出,便是连来旺媳妇儿蕙莲还不如呢。
而她,却能大幅赶超那些与西门庆有床第关系的女人们,傲列第三。我猜想,最重要的原因,应该还是她的与众不同——特别爱使性子。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是由春梅使性子而起(第11回);骂李铭、骂申二姐,也都是因她——“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使性子引起的。
也许,正是她这股傲性儿,才促使西门庆对她格外欣赏。
心理学家认为:典型且稳定的心理活动和动力特征,造就人格气质。春梅心气高傲的气质,不仅使她在一众丫环仆妇中鹤立鸡群;便是与西门庆的一妻四妾以及女儿站在一起,也显得出类拔萃。
第29回中,吴神仙(相士)给西门庆一家人并春梅相贵贱。八个妇人,独春梅身分最低,吴神仙在观看良久后道——
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发细眉浓,禀性要强,神急眼圆,为人急躁。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两额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飞仙,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得禄,三九定然封贈。
相士占相,多半信口开河。为讨施主欢喜,他们多半都会通过观察占相者的相貌、气质、穿着、语言以及神色等外在表现,演化一套说辞,并将说辞包装得惟肖圆通,其内容,通常都在有可无可间。
《荀子. 劝学》篇中有云:可与言而不言,谓之隐;不观气色而言,谓之瞽。
吴神仙乃周守备(春梅日后丈夫)所荐,非泛泛的江湖术士。他给众人相贵贱,说得近情近理,乃是他行骗江湖,阅人无数的看家本事——通过辨别人的气色,便能推断其人秉性、喜好、以及过往生活痕迹等等。这些话大多为数据库中现有说辞的重新组合,但凭借他们丰富的阅人经验,很多时候所展示出的门道,听起来也自有一番道理。所以不见得都是“瞽”瞎话。
神仙观看良久,大概是想参透春梅的气色。那一套所谓骨格清奇、禀性要强……的说辞,正是道出了春梅那股子与众不同的傲性儿。便连遇事好掐个尖儿、永不伏弱的美人儿——潘金莲,也不得不捱着抱怨、忍着委曲,让她三分。
遍读《金瓶梅》前80回,似乎从未见过庞春梅在西门庆跟前儿伏过低。
月娘背地里骂了她,她为此可以使性子,三四日不吃不喝。西门庆得知此事,前来劝解。当西门庆要抱她起来时,她竟从酩子里伸腰,一个鲤鱼打挺,险些儿没把西门庆扫了一交,早是抱的牢,有护炕倚住不倒。
紧跟着,又连珠炮似的娇嗔怪月娘,不该为申二姐之事骂她。还指名道姓地、把推荐申二姐的人拉杂进来:等到明日,韩道国老婆不来便摆;若来,你看我指与他一顿好的骂!原来送了这瞎淫妇来,就是给祸根。(76回)
那韩道国老婆何许人也?可不正是与西门庆打得火热的王六儿?春梅竟敢当着西门庆,骂其“心爱”之人,岂不是给主子难堪?
在尊卑贵贱等级分明的封建家庭中,一个形貌中等的丫头,竟是此等放肆,简直张狂之极。
她庞春梅可不是潘金莲,她不会在男人面前做张做致地撒娇装嗔。她是真使性子,真的不顾一切。竟把那个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的西门庆,收拾得服服帖帖。对春梅的这一切,西门庆便是都一一忍了下来!
容忍,意味着欣赏。
在某些情形下,人和人之间便是这样。西门庆身边的女人,从妻妾到娼妓、外室,大多都对他极其依顺,行事也是可着他的意儿来,很少违逆。此种情境下,他容忍和欣赏助长了这个满身逆鳞的丫头。物以稀为贵,庞春梅的嚣张,可不就顺理成章了。
庞春梅对存在感的狂热,以致她要求周遭的人都不可小觑于她。于是,她在嗷嗷地骂李铭、骂申二姐时,两次向人们提醒:
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
正如小说家事先所预设的那样,75回<春梅毁骂申二姐 玉箫愬言潘金莲>后,晓得春梅是谁的人渐次多了起来。很快,作者安排了西门庆的死亡。随之,潘金莲一生也结束在了武松手里。
往后的故事中,庞春梅换上了主角的行头,在咿呀声中,粉墨登场。
而在西门庆全盛时期,庞春梅被安排演出的——毁骂申二姐——这场重头戏,真个儿热闹。也成了金莲与月娘之间最激烈冲突的导火索。几乎家中的所有重要人物,也都卷入了这场家庭硝烟,并在各自的角色中,卖力表演。
它的余波,甚至还漫延到了整个第76回,由头至尾,将近两万言!
呵!到是她这一骂,让我们对庞春梅印象彻底深刻了。
从人物塑造的前后观照来看,若无此一骂,第85回写她的“不垂别泪”,就会略显单薄,骨架也将过于松散。
之所以提及“不垂别泪”一节,是因为过去根据《金瓶梅》人物情节改编的、为数极少的戏剧曲目中,关带庞春梅的竟占了三个:即《不垂别泪》(又名《遣春梅》)、《永福寺》(做了守备夫人的庞春梅,与吴月娘等在永福寺邂逅相遇)、《春梅旧家池馆》(春梅大人重游西门庆家原先的故苑旧馆)。尽管这三个曲目,内容都十分鄙俚,却能在市井坊间流传不衰,可见欣赏春梅傲气(《不垂别泪》)与大度(《永福寺》)、《春梅旧家池馆》)的受众,大有人在。
我猜庞春梅的群众基础,大抵与她的跌宕人生有关。她先贱后富的生命历程,多少激励着旧时代里生活在社会低层的人们,为他们“春梅梦”的实现而努力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