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一对老夫妻。丈夫快六十岁了,几年前因为中风瘫痪在床。妻子也早已退休,专心在家照顾病夫,买菜做饭,洗涮清理,日子过得忙碌平淡。
有时候,妻子会帮着丈夫做康复训练,看着眼前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伴儿,妻子常常停下来发怔,想起以前的一些事。这就是自己一辈子甘心守着的人么?瘦削的脸,浑浊麻木的眼睛,花白的头发,年轻时的神彩荡然无存。当年他可算是一表人才呢。
丈夫年轻的时候高大挺拔,看着很精神,会画画,谈吐斯文,颇有点艺术家的气质。多年前他们生活的那个小镇上有个影剧院,丈夫是剧院的美工。墙壁上挂着他画的大幅奔马图,还有各种电影海报、美术字。他常常一个人在那里写写画画,满桌满地颜料盒子。有时候妻子会带着孩子去丈夫画室里玩儿,在旁边帮忙给他递东西。她喜欢看丈夫专心工作,他的侧脸轮廓分明,显得很坚毅,画画时的他有一种安静的让人着迷的魅力。
影剧院有自己的歌舞团,定期组织演出。有天团里来了新人,是个歌唱得特别好的年轻姑娘,活泼开朗,人长得也挺甜。姑娘家在外地,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想必很想有个依靠吧。才子和佳人总是互相吸引的,丈夫和姑娘几次见面之后,心下都有了牵挂,郎情妾意,相见恨晚,很快发展成了情人关系。
小地方,地下恋情哪能瞒得住,有点苗头马上就被曝光了。丈夫的绯闻坐实,妻子傻眼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用尽了,无奈郎心似铁,再无回转之力。丈夫也陷入两难,怎么办?离婚吗?首先父母这一关就过不了,在他们眼里,那姑娘就是狐狸精无疑。再说,巴掌大的一块地儿,周围都是熟人,离了婚就是渣男负心汉,还不被人骂死?丈夫顶不住这个压力。不离吧,小情人泪眼婆娑梨花带雨,一心要和他在一起,怎能不让人心疼?几日的煎熬之后,丈夫终于勇敢地做出了决定,悄悄收拾了行囊,抛下妻子和两个孩子,带着小情人私奔了。
妻子彻底绝望了。想不到平日温文尔雅的丈夫竟然如此的狠心和不负责任。他一声不吭走了,留下自己和孩子成为街坊邻居的笑柄。公公婆婆大骂儿子,要发动亲友将他“缉拿归案”,向妻子谢罪。可谁知道那对鸳鸯去了哪里?弟兄朋友们找了附近的几个县市,没有音信。妻子娘家人软弱,谁也不能帮她拿个准主意跟夫家彻底断绝关系。两个孩子尚小,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反正天塌下来还有妈妈撑着。走投无路,妻子真想一死了之。但是孩子们呢?总不能让他们没了爸爸又没了妈妈,还得咬牙撑着。让别人嘲笑去吧,自己都觉得好笑,但日子还得挨着过。妻子硬着头皮去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卦,那人说,等着吧,他早晚得回来。
丈夫带着小情人远远地跑到了东北的一个小城,租了个房子,这里没人认识他们,如同世外桃源。有情人排除万难终成眷属,开始了新生活,红尘作伴潇潇洒洒。丈夫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妻子和孩子,他害怕那种负罪的感觉,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就只能向前看。更何况一个年轻姑娘,甘愿抛弃所有陪你浪迹天涯,有此红颜知己,怎么能辜负了她?他得好好照顾这只小金丝雀,给她阳光雨露,还有爱情和面包。
刚到这个小城落脚,丈夫和小情人着实过了几天幸福的日子。有情饮水饱,两人抛开世俗的眼光,带着美好的幻想奋不顾身为爱生为爱死,多么浪漫凄美。他们忙着收拾房间,添置家具,把小屋布置得温馨整洁,空气里都是浓情蜜意。
休整几日,丈夫就出去找工作了。人生地不熟,难免碰壁,他又有点“画家”的傲气,不愿意将就。找不到称心的活儿,丈夫思来想去,最好还是以画画为生,他喜欢,也擅长。他在街上租了个小门面,卖字画,也算给自己打个广告。欣赏他画的人不多,几天也不见得卖出去一张画,好在偶尔能接到点美工设计的零活儿,总还可以度日。
没有什么能阻碍他们了,小情人安心当起了“全职太太”。她素面朝天,挽起长发,系上围裙,像个小主妇一样给他洗衣做饭,等他回家。有时候她没什么事做,就把以前的漂亮衣服全都找出来,在镜子前一件件试穿,再一件件叠好放回去。这些衣服现在得不到什么展示的机会了,她不常出去,去菜市场也不必打扮得花枝招展。
柴米油盐的日子过久了,生活也渐渐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情人眼里的西施是化了妆的,褪去了光环,如花美眷也难敌似水流年。他们的矛盾多了起来。有时候丈夫在店门口坐着,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就像做梦一样。他想起远方小镇上的家,想起妻子和孩子,还有剧院的画室,墙上的海报和奔马图。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荒唐的事,为了享受爱情的滋润,抛妻弃子远走高飞,却也没能给小情人她想要的生活,只能看着她眼里的神彩一天天黯淡下去。他无法想象未来是什么样,难道就这样长久地过下去么?
一天晚上,他们因为一件小事大吵一架,两个人互相指责,发泄着对对方的不满。丈夫摔了他的画具,把画稿撕碎扔了满地。小情人流着泪恨恨地收拾行李,大不了一拍两散。他死命把她拽了回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只有他们能让彼此依靠,走散了,就什么都没了。
第二天一早,丈夫到街边小卖部里,给他的大哥打了个电话,说了自己的地址。一得到消息,大哥马上借了辆车,火速赶往东北。该结束了。丈夫在街上走了很久,他不知该怎样去面对他的小情人,她还小屋里等着他买早点回来。他带她飞走,却又让她降落,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能给她一个家,不能给她任何承诺,就这样吧,该来的总是要来,早一点放手对彼此都是解脱。
丈夫和小情人坐在大哥开的车里,车子一路颠簸,朝家乡小镇驶去。小情人靠着他的肩睡着了,丈夫知道,这将是他们最后一点亲密的时光。梦醒了,他绕了一个圈,终于还是回到原点,这里有他的根,他的家,他终究逃不过这个地方。
妻子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每天上班,下班,洗衣做饭,照顾孩子。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收入也不错,可以安心做到退休。她不是没有想过冲破这个牢笼,比如到外面去闯一闯,多赚些钱,把孩子也带走,和丈夫一刀两断。镇上有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女人,甩了窝囊的丈夫,跟别人合伙做生意,一路劈荆斩棘,硬是闯出了一片天。她很佩服那女人,夫妻不是一路人,怎么也过不到一块儿去,不如放彼此一条生路。但对她而言,前路凶险,她没有人家那个胆识和魄力,不敢轻意迈出一步。也有人对她示好,暗地里帮她的忙,意图很明显,她有点动心,她真的太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可发展成情人容易,要想重新组建家庭就难了。不经过层层的考验,她怎么知道那个男人是否可靠?她不能随便给人骗了去。
那天,妻子下班回到家,推开门,看到她的丈夫在沙发上坐着,两个孩子在摆弄爸爸给他们买的衣服玩具。她愣住了,继而怒火攻心,恨不得叫他滚出去。这个人怎么能如此厚颜无耻?他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孩子们许久没有见到爸爸,正兴奋得不行,看到她回来,连忙跑过去把她往爸爸跟前拽。她把火压了下去。
丈夫没有解释什么,他想过了,如果妻子还愿意接受他,他会好好跟她过日子,好好照顾孩子,担当起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尽量弥补自己的过错;如果妻子决意离婚,他也不会硬拖着她,说到底是他不对,他就该自食其果,哪怕余生自己一个人度过。小情人回了老家匆匆嫁人,从此断了联系,这辈子无需再见。
很长一段时间里妻子不跟丈夫说话,有什么话都是对孩子说,其实是说给丈夫听。他们在孩子面前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追她的那个男人听说她丈夫回来了,便不再有什么表示。她想给自己一些时间,好好考虑到底要不要继续和丈夫生活下去,后来她发现这不过是自己在借口拖延,实际上她已经决定妥协。她不是女强人,别人都在等着看她怎么办,离婚或者不离都有人看笑话。但孩子们需要爸爸,她也觉得家里应该有个男人,哪怕他只是个摆设,就算不离婚各过各的,表面上看还是个完整的家。
丈夫没有再回剧院工作,自己开了个画室,也做些平面广告设计。熟人朋友们偶尔会拿从前的事揶揄他,他笑笑,不愿多提。他辜负了妻子,又辜负了情人,在别人那儿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他心里却是一道深刻的划痕。他好像把一辈子的冲动都用完了,从此与桃色新闻绝缘。
夫妻俩又恢复了平静的生活,那件事好像已经离他们很遥远了。两人一路磕磕绊绊,一起走了那么多年,孩子们慢慢长大了,各自成家,到头来作伴儿的只有他们俩。丈夫中风了,妻子忙碌起来,家里全得靠她。时间愈合了伤口,却留下了伤疤,让她不忍触碰。妻子常常想,她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后来女儿生了小孩,她当姥姥了。孩子给了她希望,使她在平淡的生活中多了一份快乐和安慰。
岁月无声地流逝,妻子头上也添了些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