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图/如小玉
一九三八年,秋。
一个人影穿行在萧瑟的农田田埂上。
跨过一条小河,穿过两块麦地,一排茅草铺就的土屋蜷伏在残阳下。来人推开最北面的院门,他,就是炳叔。从这天起,他成了这家唯一的男人,从此院子里多了个浑厚的男中音,一个破落的草房有了顶天立地的男主人。
这个草房里原本只有一个寡妇带着独女生活。没有男人的家,处处都受着旁人的欺辱,就连北头那房梁都弯下了腰,久久没人理会。
这下好了,人高马大的炳叔来了。整葺了垮塌的房梁,修缮了破败的院墙。北面的院子里有了阳光,有了男人的嗓门,有了男人的阳刚。
可是,好景不长。
一天夜里,来了许多人,拼命砸门,炳叔来不及躲出去,就被那些人架走了。两个女人在嘈杂的哭骂声中,知晓了炳叔是被国名党抓走了。那时家里有两个以上劳力的人家,才有一个要服兵役。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任何解释,炳叔被抓了壮丁,也许为了填补地主乡绅出钱逃避兵役的窟窿。
炳叔和同乡几个人抓去被关在一个牲口棚里。棚里有骡马,有牲畜的尿臊味,也有人的骚臭味。炳叔牵挂着屋里慈祥的老女人,牵挂着年轻女人日渐隆起的肚子。他绕着牲口棚转过一圈又一圈,仔细查看围墙,用手抠着土砖,思索着如何逃出去。终于在一个下着毛毛雨的黑夜里,他逃了出来。
一路飞奔,穿过田野,跨过河流,星夜兼程。他终于浑身湿透,气喘如牛地敲响了自家的门。年老的女人手里擎着油灯把门打开一条缝,睁大眼睛呆住了。炳叔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娘,我回来了”炳叔大口喘着粗气,用手抹了把脸。
“儿啊,你怎么回来的?你回来了怎么办?天明他们会找来的啊!”年老的女人扯着衣襟,转着圈圈,急得喃喃自语。
“娘,河那边的舅妈……”年轻的女人挺着肚子从厢房里走出来说。
“对,舅妈,儿啊,你赶快换身衣服马上去找舅妈!”年老的女人猛地站定,又匆匆走进厢房,拿来一套干净的衣裤。
炳叔快速换好衣服,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抱了抱年轻的女人,拉开门,一头扎进黑夜里。
屋里两个女人抱着一堆湿衣服,手忙脚乱地把它藏在灶房的柴禾堆里,又慌慌张张扒出来,用土灶前的草灰榨榨水,重又埋在柴禾垛里,把柴禾理了又理,才吁了口气。
舅妈是远房舅舅的女人,舅舅病死后,舅妈被当地一个大土匪看中,做了他的二房,舅妈泼辣,能说会道,又会唱戏撒娇,把土匪舅舅迷得神魂颠倒,没多长时间土匪舅舅休了大房,舅妈直接转正做了大房。
土匪舅舅手里有几十个弟兄,有十几条枪,方圆几十里地,没人敢惹他。不过他还算仁心,只抢夺盘剥佃户的地主,欺人太甚的乡绅,对穷苦的乡邻很是慷慨大方。
炳叔逃去了舅妈家,土匪舅舅弄明缘由,大手一挥“你先住下来,我来跟你们保长谈,家里孤儿寡母的,就你一个放牛娃,他们凭啥抓你做壮丁?”
有了舅舅这番话,炳叔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舅妈安排下人收拾出房子,让炳叔舒坦地住下了。
第二天下午,舅舅从外面回来,把枪往桌子上一拍,大声宣布“事情妥了,你甭担心,既然来了,明天跟我们出去弄一票,也见识见识。”
炳叔忙忙地一遍又一遍地谢谢舅舅,舅妈走过来把炳叔拉进了前院的花厅,悄悄对他说“炳啊,现在世道艰难,你家里困顿,明天跟你舅出去捞一笔。”
炳叔低头搓着手,吭哧半天也没出声,舅妈又说“我知道你是个实诚的孩子,眼下你媳妇有孕,你总不能让她跟你一起饿肚子吧?你就跟在他们后面,不需要动手,看上什么值钱的捎带着拿一点,又不要你出头,你怕啥?”
炳叔还是低头没出声,舅妈叹了几口气,走开了。
早晨天刚蒙蒙亮,舅舅骑在高头大马上催促炳叔,炳叔躲在厕所迟迟不出来,舅妈跑出来解围说:“孩子拉肚子,下次带他去吧。”
舅舅走远后,炳叔出来谢过舅妈,称惦记家里媳妇跟老丈母娘,既然现在已没事了,就先回去照料家里几亩薄田了。舅妈知道炳叔的心思,只是摇头叹息,也不挽留,吩咐他回去诸事小心,有什么情况就托人过来通报。炳叔一一应承,就辞别舅妈匆匆往家赶。
解放后,“打土豪分田地”一些乡绅,地主富农,土匪,土匪的小喽啰都被拉上台去批斗,炳叔坐在台下感叹,幸好那时坚持自己的原则,那次没有跟舅舅出去,不然现在被批斗的就是自己了。
每次炳叔跟我们讲起这个故事,我们都问炳叔,你当时那么穷,面对那样的诱惑,怎么就坚决拒绝了呢?
“我虽然没读过书,没文化,可我从小跟我爷爷放牛的时候,他就教育我,不偷不抢,做一个善良刚正的人。”炳叔蹲在地上,在鞋帮敲敲他的长烟杆,挺直身板,大声对我们说。
一直以来,炳叔都以自己家是贫下中农而自豪。
炳叔,他是我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