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兮祸兮】
话说从头,自文徽接了那一幅破碎绣品,急要修补。
她审视了一番残缺断面,知是孔雀羽毛拈了线织的,然而如今这样费人力物力的事她不愿求,也等不得。
和裴楷之商量过,用同色的孔雀金线细细靠上去,界线似的界密了。凭她的一双手,定能不叫人看得出差异。
裴楷之大喜,按着她的设色要求,网罗了一众各色样等的孔雀金线。她借着时机,说能否要一个人在身边替她理理丝线,裴相自然无不同意。遂拨了那日暗中传书的丫头给她,叫童书的。
童书是师兄的人,故而留在自己身边,也能替自己助一份力。
早先的图纸原样她见过了,是一幅装裱过的画,打开卷轴来看,确是位女子的身形,半侧着脸容,隐在一支秋海棠后,越显得人比花娇。
素手轻理云鬓,很有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一幅意态。旁侧题着小字,潦草地紧,一时分辨不出。
雀金裘亦小心搁在大案上,两相比照。细细用心,等熟记了每一处的细节、态势、虚张,成竹在胸。而后下针,则疾而有势,多不得一针,亦少不得一针。多之一针则太密,少之一针则嫌疏。
更是为了不脱原稿精髓,既要补全原物,神灵皆备,也想兼有自己所长。即便是为他人做嫁衣,于她而言,每一幅绣品皆是倾其心血所成,如子如女,她都是一般珍爱。
由己及它,对他人卓绝无匹之绣工,也生出同等情感。之所以揽下这修补缺物之事,一半是需要拖延时日好成大事,一半,也是不愿眼见如斯绝品损毁如此,却无动于衷。
她对着画轴与雀金裘盘磨了一整日,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意思。晚来临睡下时,身心松快了些,手里整理着针线绣囊,一面唤来童书,低声浅问,“童书,这几日我师兄在忙些什么?也没来看看我。”
童书年纪看起来小过她,人却一等一的稳妥,此时见问,眼神却有些游移起来。出口慢了几个瞬息,声音也低下去,“属下等并不太清楚,尊主大约仍是忙于处理事物。这几日琐事缠身,所以不能来见姑娘。”
这话若放在平日文徽或许不会疑心,然而近日总有些心神不宁,加之童书神色有异,容不得她不担心。
“童书,不要瞒我,我不希望出了什么事,我却成了最后知道的人。”她定神凝住童书,语气急切起来,“是不是师兄他,出了什么事?”
童书到底年纪小些,经她一盘,眼神就软了,“尊主吩咐了……不叫告诉姑娘的。”
果真是出了事!
“究竟是怎么了,你是要急死我?!”
她眼神凌厉起来,童书招架不住,单膝跪下去,嗓子里都有了哭音,声音叠碎急破,“尊主他,受了很重的伤,现下都还未痊愈——”
“——怎会?!”文徽大惊失声。
手里的针骤然刺进指腹,血珠子立刻涌出来,她却失了神。茫茫地立着,心里急得要滴出血,却做不出反应,走一步路都无法。
童书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自责道,“尊主不叫知会姑娘,姑娘处境也艰难,相府里诸多应付……”
童书说了好些话,她都听不见了,她不知所措,心里竟从未设想过师兄也会受伤,从来是他护着她,顶天立地,她只安然做她自己的事就好。
呐呐地,她只是问了一句,“他在哪?”
童书忐忑地看着她,“离姑娘院落最近的那处。”
“你帮我应付着,有什么事推说我睡了不见人。”
她撂下一句,人已静悄悄从后窗出,这几日她探过府邸地形,她这一处偏远,离着裴楷之的住地远,守备并不严谨。留心些,以她的轻功并不难躲过耳目。
轻踏竹枝,点墙垣,寻了隐蔽处走,檐角间翻飞,终越出相府宅邸。只是心急如焚如她,未留意到远处重阁之上,有一处人影避在黑暗中,留心到这个方向。手指轻扣木质雕栏,发出一声轻笑。
她向着那处院落急掠而去,兔起鹘落,然而未出相府多久,却突被几道从天而降的黑影拦在身前。
几人齐齐单膝跪下。打头一人说道,“姑娘请回吧,尊主有命,着我等看视姑娘安危,如此离开相府,实为不妥,恐招来祸患。”
“你们让开!”她忽而咬牙恨起来,出了这样大的事不叫她知道,叫她现在又急又愤又怨,无人可说。这些人挡在她面前不让她见,只怕是当真不好。一动念,忍了许久的眼泪滚落眼角,心如刀绞一般。
“让开!”她怒极。声音崩离,却像淬了火的钢刀,泛出幽冷的寒光。
“我知道抵不过你们,也不愿和他的人动手。若要再拦,我便自戕,你们却要如何向他交代?”
她袖底滑出一柄玄铁匕首,抵着手腕,绕开重要的经脉,轻浅一滑,匕首锋利,血线脉脉渗出,蜿蜒如小蛇。
她眼厉如刀,黑衣人俱是惊愣,未曾想她果真下手,不敢再拦,静静退开,为首之人抽出一枚骨笛,草虫之声递远,他说,“不会再有人拦着姑娘。”
她看他一眼,轻身远掠,一手压制住经脉,血渐渐凝固不出,她从来害怕疼的一个人,此时竟丝毫觉不出疼痛,只觉心火如烧如灼,比自戕还痛苦万分。
终而到了。
四处留心,无人注意尾随。她直接从墙外翻跃而入。一路上果无人再拦阻,她直接进了内堂,并未发现师兄身影。却从隐蔽处走出一女子,昏憧憧一见,她脱口而出——
“檀娘。”
檀娘笼着一盏烛火走过来,“姑娘到底知道了。”似乎轻轻一叹,“随我来吧。”
进了内室,仍是她上次来所见之布设。然而不知檀娘在何处动了手脚,屏风后徐徐拓出一道门,檀娘将烛台交到她手里,“进去吧。”
她提着推开那扇门,手扣在门上竟微微发抖,她害怕。
门扇在身后关上,屋里留了一盏纱灯,光筛成疏疏落落的影子打在墙上。
冷拓就卧在榻上,合目而眠,与寻常无异。
“……师兄。”屋里满是清郁的药草味,提醒她冷拓受了伤的事实。
她浅浅唤着,静静靠过去,烛火搁在案头,溶溶如月。
第一次,她离得这样近,他却毫无察觉。第一次,她唤他,他不回应。
他穿白色的寝衣,黑发覆额,呼吸清浅。本来生出的无边忿怨,却在见到他的这一瞬忽而安然下来。能看到他,就不那么担心了。
他的脸色青苍如玉,下颌处生了湛青的胡疵,平增了几分沧桑。她看着不习惯起来,他手底下的人照顾到伤处,却顾不到这些仪容小处。
檀娘恰好这时进来,见她不闹也不哭,倒是很讶然。方才听底下人报说拦不住,说姑娘性子极刚烈。现下见到了师兄,乖起来如同小孩子般。
“檀娘。”她察觉出她进来,眼睛不离她师兄,并不回头。“可以帮我取些热水来,还有毛巾。”
檀娘依声进来又出去,热水搁在一边的几案上。
她拧了热烫烫的毛巾,敷在他下颌处。毛巾热乎乎地,像握着一块炭。她碎碎念,仿佛他听得到般,“你看你昏迷着,连样子都不顾了。平日里多爱干净啊。”
袖子里滑出玄铁的匕首,上头还染着自己的血,她在热水里洗净。就半靠在榻边,一手持着匕首,一手轻扶着他的脸,放轻了十足的力道,加了倍的小心,细细去刮生出来的胡茬。大气不敢透,如同匠人拿着刻刀雕一块绝世美玉,是一样的心思。
素纱灯光线影绰,他的睫毛垂在眼睑处似两扇月牙,疏疏地可爱。
薄唇紧紧抿着,憔悴出了纹路。她用手指蘸着水润他,描画一般。
替他细细清理好,撩开额发,掖好了被褥。才终于长透出一口气,额上沁出一层细汗。然而看着他如斯的样貌,终于心满意足。
——看到你
——我就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