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夏天,所有弥县人都印象深刻。不管懂不懂外文,都记住了三个词:温比亚、利奇马、巴威。你很清楚很明白这三个拗口的外文名意思,你已百度多次,它们都是国际命名的台风名。这三个名字让你铭记一生,但真正把这三个名字刻到你脑海里的,好像又与它们无关。
你一身大红长袍马褂,骑着棕红色高头大马,娶进了同样一身中式火红婚服的欣洁。是的,你知道,和你拜过天地的新娘子是欣洁。送入洞房,你接过司仪手中的秤杆,去挑新娘的红罩头。乒乒乓乓、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放肆炸响,硫磺气息在鼻尖萦绕。你以为这是门外为你们燃放的喜庆鞭炮。
你的心里呯呯直跳,不愿意睁开双眼,想续上刚才的梦境,想亲手挑开那张红罩头,亲眼见证一下你的新娘子确实是欣洁。可是,远远近近的鞭炮声还在持续响亮,且有此起彼伏的架式。你缓缓睁开饧涩的双眼,夏末阳光穿越未拉窗帘的大玻璃窗,明晃晃地灌满房间。你又闭上眼睛,心想,难道是今天日子高,村里有两家甚至更多家同时结婚?
早饭时,你问父母:“谁家孩子今天娶亲?”
爸说:“哪是结婚的?巴威台风没过来,各家放鞭炮庆贺呢。要是咱家里还有,我也会放上一挂!”
妈说:“你敢放鞭炮?”
爸抓了抓额头,说:“嘿嘿,你放也一样嘛,就是图个乐呵。”
妈说:“别说,好几年都没有人家结婚了吧?除了过年,咱村里平时哪有放鞭炮的!”
你爸点头,说:“嗯,是有那么几年不见喜事了。”
你想到了刚才的梦境,历历在目,真切得就像那是另一个平行世界。你想说,如果当年……
你啥都没说。当年的事儿,不能全赖在父母头上。
第一个夏天,在温比亚到来之前,从初夏开始,天就出奇得好。晴爽,干燥,阳光纯净,树叶葱绿油亮。你的心情也出奇得好。家人已经给看好了日子,农历四月二十、阳历六月三日,你和相恋两年多的欣洁要到民政局去办理结婚登记。然后,冬天的十月初八、阳历十一月十四日,家里将为你们举行结婚典礼。
从春节后,家里就开始为你们的婚事作准备了。你家十年前自建了三层楼房,一楼沿街门头房出租,二楼全家居住,三楼出租给务工人员居住。春节之后,三楼不再出租,按照最时兴的新房样式重新装修,将来结婚,新娘将娶回你们河东崖村的老家。当然,还在城区买了一套一百五十多平米的学区房,妈妈一手操办妥当了装修,床铺、沙发、电器、厨卫一应俱全,这将是婚后你们小两口的爱巢。
相较于结婚仪式的隆重而盛大,你以为,去民政局登记结婚很简单,双方各拿身份证、户口本,拍一张两人合影的红底半身照,花九块钱,拿回一人一本的红色结婚证,你们就从法律意义上互为夫妻了。忘了是哪个亲友提出,虽然现在不强制婚检,但最好也去检一下,以防万一。你们两个觉得无所谓,两人关系已经是板上钉钉,领证,不过是为了在法律意义上正式一下罢了。双方父母却意见一致:先婚检,必须先婚检。
中医院婚检门诊室,初诊结果出来后,医生建议欣洁再去做一个彩超。你陪着她做了彩超,又分别去妇科和中医科挂号问诊。
欣洁领你来到她姥姥家所在的宅科村。村东有一条河沟,你们曾多次来这里钓鱼。前几年,河沟上修了一座“圆梦桥”。河沟东边,建有两座八角琉璃亭,橙色琉璃瓦闪亮气派。两亭相隔二十来米,南北相望,中间以一道蓝绿色琉璃瓦覆顶的长廊相连,是以,两亭名为“连心亭”。北面亭子内,塑有一座高约两米的观音坐像,面色慈悲温柔。那天,你和她跪在台阶下每人给观音娘娘磕了一百个响头。她的额头磕红了,你心疼地给她吹去尘土,你的影子映在她的双眼,你看见了自己额头上的血色於印。
欣洁原本在弥县日报社西邻一家摄影冲印社工作——她是职高毕业,练就了一手可以化一切为神奇的PS技术。你去冲印照片时,认识了刚上班不久的欣洁,确切地说,你们是为处理一张照片发生了争执。但是,不必什么原因,你一眼看中了她,也许这就是所谓一见钟情?
弥县日报社第一次搞竞聘上岗,原本表现优秀的你,竟然没有组合到采编团队,一时沦为机动记者。那时你和欣洁刚刚确立关系,她提议,领你去她老家巨淀湖畔的水洼里钓鱼。渔具是她哥的,钓点是她哥选的,鱼食也是她哥备的。春末夏初,成方连片的芦苇繁茂、舒展,新绿的叶子在澄澈的阳光下油亮晃眼。蓝天,白云,碧水,远处偶有一行白鹭飞过,偶有三两只水鸡游走,还偶有一只鳞片雪白的鲢鱼跃出水面。微风抚过,吹皱了浩淼的水面,却熨平了你的心。欣洁静静坐在你身边,也守着一根钓竿。周围并没有其他人垂钓,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你们两人相依相伴。
一个多小时后,你的第一条鱼上钩,拉出水面,是条巴掌大的翘嘴鲢。欣洁让你右手举钓竿,左手提着鱼钩上方约半米处鱼线,给你的处女钓拍照留念。她让你笑一笑,你笑了。她问,开心些了吗?你点点头。她朝四下看看,然后趁你不注意,第一次主动亲了你。只是迅速一下,她的唇凉丝丝的,却如点火般灼得你浑身发烫。迎着阳光,你看到她粉红小脸上浮着一层金色绒毛,你的心里也毛绒绒的。蓝天下一蓬蓬白云柔软而轻盈,就像小时候你在公园里吃过的棉花糖。此刻,你真希望那些云朵就是棉花糖,你想伸手摘下一朵,和她一人一口吃掉。
那天下午,你钓了一条翘嘴鲢加两条鲫鱼,她钓到两条翘嘴鲢,不大,都是巴掌长短。但你们都是第一次钓鱼,算不错了。那是一次你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垂钓。
你自己购置了钓鱼装备,每月去钓一两次,欣洁几乎每次都陪你一起。难免会有一条鱼也不上钩的时候,欣洁就说,在钓不在鱼嘛。你觉得她说得很对,你的心里如充盈着鼓涨的风帆,有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欢快。你的几支长短钓竿,都是两三百元一支,但在九月初六你生日那天,欣洁送你一支售价两千多元的名伦钓竿——你曾和她感慨过这种钓竿的优秀,但自己并没想买,因为不舍得花那价钱。
你们钓过几次通宵,住过帐篷,也睡过车里。你们第一次在帐篷里过夜,也是你们的第一次。你从裤兜里掏出藏了多日的小袋,小心翼翼地撕开,取出里面让你觉得满脸发烫的东西,生涩地套上。你从书上看到过,如果真爱一个女孩儿,那就千万不要让她流产。自从你确定了自己对欣洁的心意,就悄悄从超市收银台前的货价上选了两盒最贵的。那一夜,你感觉拥有了整个世界……
你把床头柜里的昂贵套子全部扔进垃圾桶。随后十几个销魂夜,因为背负生育压力而蒙上一层悲壮色彩。你一面在心里不停祈祷送子观音能够保佑你们,又一面唾弃自己是个渣男。那时,你仿佛已经预感到你们的时间不多了,你努力把每次做得都比上次更好——欣洁一定也预感到了,她温柔得更似一汪泓水。
两个月后,你家提出退婚。按照弥县风俗,你家给出的六万元彩礼及三金、衣服鞋袜,女方可以不必退回——当然,也有那种男方提出退婚,又起诉女方讨要彩礼的,一般也能要回。欣洁却把这些都打了包,装在订婚时买的那只枣红色大号行李箱里,托媒人老徐送到你家。你爸强堆起一脸笑容给媒人让座、倒茶,你妈说,彩礼和三金拿回来我们就收了,但衣服鞋袜是比着她买的,对我们也没用,还是留给那孩子吧。老徐掏出手机给欣洁打电话,她在那边表示,要断,就断个干净吧。
老徐按欣洁的意思,让你父母清点彩礼、三金,逐一验视衣服鞋袜——老徐把每一个鞋盒都打开给你妈看,你妈马马虎虎扫上一眼。忽然,老徐哎呀一声,拿出两只黑色高跟皮鞋,展示给你妈看。你妈说,该当呀,相左的事儿,该当不成。那是一双“上床鞋”,按风俗,新娘进了新房叠起铺盖,坐上床,需要穿一双黑鞋,所谓“上床蹬双青,幸福过一生”。那两只黑皮鞋不是一双,而是两只左脚鞋。
你好像空腹嚼咽了整整一头大蒜,每一寸胃黏膜都备受灼烧。你浑身软弱无力,躺在家里整整三天水米不进,只要吃喝进一点就开始呕吐,仿佛要把腹腔深处的肠子都吐出来,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你怀疑谁在你肚子里装了一台波轮洗衣机。父母想送你去医院,你拒绝。你妈尝试硬把你从床上拖起来,你爸说,就让孩子缓几天吧。
你向单位申请了带薪休假一周。那年夏天的温比亚台风就是在你躺床上的第三天来的。
大清早起,雨水开始连绵不绝,从小雨到中雨到大雨,傍晚时已经是狂倾漫泻的暴雨了。温比亚到来之前,政府部门发布过气象预警。可是,谁能想到这一天的雨水下起来就不停了呢?更要命的是,弥河上游的水库在这时候提闸放下大水。
这边,一天不停的雨水在城区、街道、村庄到处泛滥奔涌。那边,上游水库泄洪,河水漫过河岸,涨到坝底,眼瞅着涨到齐坝,最终,大水又漫过坝顶。
正如村名河东崖,村子位于弥河之东,相隔的只有一道做了柏油路面的堤坝。村西的弥河水漫过河坝,畅通无阻漫灌进村里的大街小巷,涌进各家各户——对于洪水,大门、屋门形同虚设。
那天傍晚,在河水泛滥漫坝进村之前,街道包村干部和村两委成员,逐户上门通知村民,一定要住到二楼以上以避可能进村的大水。河东崖是城郊村,八成人家都建了楼房,二楼的,三楼的。你奶奶那年八十四岁,住在村西坝下的平房里。奶奶和前来下通知的人说,我这活了八十多年了,虽说也有几回河水进村,但从来不进屋哩。谁也拿老人没有办法,最后,你爸给你下了任务,晚上陪着奶奶,万一河水进屋,好及时把奶奶背出来。
半夜河水如猛虎般哐当撞开屋门,奶奶一下子坐起来,打开常年放在枕边的手电筒。浑浊起伏的大水吞没了屋内的电视柜,原本蹲在门内东侧的陶瓷大瓮荡荡悠悠像船一样漂向北墙。奶奶感到身下的褥子又冷又湿,以为自己老不出息,让大水吓尿了床,低头一看,大水已与床沿齐平。奶奶后来说,我活了八十多年,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弥河水,吓煞人了,第一次见水瓮在屋里漂着走呢。
那晚,浑身是水的你背起同样浑身是水的奶奶时,三天的水米未进让你虚弱无力。且大水过膝,深夜行走不易。你找了两把椅子安放在奶奶的床上,陪着奶奶坐好,掏出手机给父亲打电话。奶奶指点你从她床头的保温杯里倒水喝,从床尾小柜里拿点心、饼干吃,为补充体力,你大口吃,大口喝。你略有饱腹感时,父母戴着头灯、柱拿着木棍、打着雨伞相扶赶来。母亲一手打伞、一手柱木棍从前探路,父亲背着奶奶,你扶着父亲,一家人蹚着起伏晃荡的过膝浑黄大水,随着两盏头灯的微稀光亮,艰难缓慢地逃回自家二楼。
次日,你的带薪休假被迫被取消。单位直属上司通知你,情况特殊,立马归队,参与全县抗洪救灾的一系列报道。你打起精神,吃饱喝足,忘我投入到工作中去。那一年的洪灾报道,你敬业、细致、废寝忘食、起早贪黑,不久后你因此获得总编特别奖,现金奖励一千元。年底,你的一组报道还获得了弥县的农圣文化奖,这是后话。
紧锣密鼓的洪灾报道持续了整整十天后结束,常年极少感冒的你竟然感冒了,发烧至三十九度。上司说,辛苦了,这是累的啊,先回家好好养养吧,把没休完的带薪休假回去休完,也可以再多请两天。
温比亚台风过后,一片狼籍的村庄逐渐恢复正常生活。台风带来巨大洪灾,这在弥县尚属首次,各户的房屋、大棚、养殖场几乎没有相关保险,只能咬牙自担损失。河东崖村有二十多口房屋因被洪水浸泡而裂缝甚至倒塌,从而被认定为危房。危房当然不能再住,需要加固甚至拆掉重建。
就是这时,老徐又上门,给你提了一门当庄亲事。你家住在村中心的东西大街最东头,贾嘉家在村庄最西北角,你姓刘,她姓贾,两家平时打交道并不多。她比你大三岁,大学学的摄影专业,毕业后进了弥县最大的那家广告公司,主业是摄影师,兼做平面模特儿,偶尔也外出客串一下车模。老徐说,年纪稍微大点,虚岁三十,这不是眼光高,挑着挑着花了眼嘛,再说现在年轻人都结婚晚了。你妈说,比咱孩子大三岁,还行,女人大点更有担当,我比他爸也是大三岁呢。老徐说,对对对,女大三,抱金砖。
贾嘉家的房屋因后墙东面折裂而成为危房。老徐说,她父母都老实本分,手里没有攒下多少钱,现在住的房子还是他们结婚前老人给盖下的,三十多年了,早就该拆掉重建了,让洪水一泡,说啥也得重建。城郊村建房,就算四间平房,像模像样整起来,怎么也得三四十万。如果建二层楼房,稍微看过眼点,就得七八十万,再讲究一下,就得过百万了。她父母当然想一步到位,直接建成楼房。但没有那么多钱啊,何况她还有一个上初中正需要花钱的弟弟。本来,她父母并不催着她找婆家的,这不是房子坏了嘛,也是希望早点找个好亲家,多少帮衬一下,先把楼房建起来。人家第一个可就想到你家啊。你家日月好,村里老少爷们都知道咱是正儿八经的好人家,重要的是,那闺女啊,对咱家孩子有点意思呢。
由紧张密实的采访写稿、写稿采访的工作里一下子松弛下来,你的大脑又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与理想。你想起初秋微寒的阒黑深夜,马家庄水库边尚未耕耘的坚硬农田里,四周已经施过一层土腥味干牛粪,风在帐篷边缘摩擦出飘忽的咝咝声,与帐篷内你们湿热的呼气吸气声纠缠在一起,仿佛一切可以天荒地老。
婚姻不一定是缘自爱情,但人生一定要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在青春年少里,至少有某个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夜晚。
你有过了,人生足矣。
至于结婚生子,更是到了年纪就该承担的任务,有没有爱情,重要吗?
入冬,你和贾嘉订了婚。除了衣物鞋袜和三金,还经老徐之手过付了彩礼八万元——这是村里最高级别的彩礼。
你父母对这段婚事非常看好。当庄当院,知根知底,亲家交往起来也容易。而且,贾嘉有弟弟,你们小两口不必背负为女方老人养老送终的义务。
你一切遵从父母安排。你一度觉得,或许,这就是你的人生机缘。
能做平面模特儿和车模,贾嘉自然是长得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货真价实的美女——不可否认,她比欣洁长得更漂亮,也更有女人味,或者说更妩媚,可谓一笑倾城。谁不喜欢多看两眼美女呢?
年纪轻轻,贾嘉在广告公司已坐到汽车部业务总监的位子,能力自然不能小觑。几年的职业历练,她身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绝技,她若溜须拍马,那绝对是不露声色,受者不知不觉听得浑身舒泰。谁又不爱听顺耳舒心的话呢?
转过年来开春,她家扒除旧房建二层楼房,又向你家借款十万元,你父母毫不迟疑地借了。而且,身为泥瓦匠大工的父亲,跟着忙里忙外在她家操劳了近一个月。
你家人的意思是,两人尽快去把证领了。但贾嘉说,希望两人结婚前能多多培养感情。这话如射门途中的足球猛然砸中你胸口,眼前掠过那个女孩的脸。你无法不愧疚,不酸楚。然而,你只能期待一份新爱情的来临,以压倒过往的不堪——哪怕是近似于爱情也行。虽说是鼓起勇气决定走入婚姻,但如果两人彼此并不相爱,你还是很发怵的。所以,在培养感情方面,你和贾嘉有高度一致的意见。
平时,她做她的摄影、模特儿、汽车广告,你做你的新闻采访。一周约会一次,不外乎是吃饭,逛街,逛公园,看电影,外出旅行。与你上一段的恋情相比,虽然差了那种黏稠的幸福感,但两人也算相处愉快。
你以为,你们之间,正在慢慢找到恋爱的感觉。
2019年春节后,温比亚因给中国造成巨大损失而从国际台风命名表中除名——我国八省遭受特大暴雨侵袭,弥县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之一。不过,恶贯满盈的温比亚竟也留下了些许好处,比如,往年不时断流干涸的弥河,复又开始常年淌水,弥河支流河杈也是大河有水小河满——这对于包括你在内的当地垂钓爱好者,算是好事一桩。
初夏一个周六下午,物流公司老板沙哥和你讨论周遭可钓鱼的去处时,你忽然想到了那个地方。
中午,你原本想约贾嘉一起吃饭的——两人交往中,每次的约会,几乎都是你积极主动。从春天开始,你们经历了恋人会有的牵手、拥抱、接吻,终于在五一节去邻市旅行时因为住宿而很自然地开了同一间房,睡了同一张床。你以为,你们之间,正在慢慢逼近恋爱的感觉。
她说,要陪一个闺蜜去烟台赶一场车模秀,得周日傍晚才能回来。你草草在家里吃了午饭,问沙哥要不要去钓鱼,沙哥说没有好钓点,你忽然想到了那里。
和欣洁分手后,你一直没有勇气再走到这里。但现在,你告诉自己,你已稳稳妥妥地和贾嘉开始谈恋爱,有些东西,应该看开,放开——事实上,你心底的某个角落,尤如夏季干旱的玉米苗子需要雨水一样,渴望能偶遇一下走姥姥的欣洁,至于见了她要说什么,你还没想好,也许是什么都不说,远远望一下、目测她眼下好不好,你也算放心了。
欣洁说过,要断就断个干净。她可断得真干净。
原本,相邻上班,你俩的恋情,你同事、她同事全都知道。和你交好的报社同事,每次去摄影冲印社时都要特意和她聊上几句,当然,也免不了时常让她帮着处理个较难处理的照片。
退婚后,她不仅打包送回了所有彩礼及订婚物品,还从摄影冲印社辞了职。后来你才听说,她去了距离县政府不远的一家大型文印公司。单纯从工作角度来说,她算是人往高处走。你却知道,她换工作,并不是因为工作的事儿。
沙哥开着一辆墨绿色江铃皮卡车,大半个小时后,你们来到架有圆梦桥的那条河沟西岸,寻找各自合适的钓点。你抬头望向河沟东岸时,瞄到长廊下有一抹浅蓝色身影,仔细看时,竟是身着连衣裙的贾嘉。后面是一个高她半头的微胖半秃男人,右胳脯揽在她的右肩上,她就那么自然地靠在男人怀里,男人靠着枣红色廊柱,两人正在说笑什么。你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闭上眼挤了挤又睁开,她好像正笑得哆嗦,随后朝着男人微微转头。
记者的理智和清醒让你反应过来,掏出手机,手微微抖着调好焦距,轻触屏幕连拍了五张。然后你高声喊叫贾嘉,边喊边朝她招手——完全没了刚才拍照时的理智与清醒。贾嘉马上听见喊声,扭头看了你一眼。但她没有答应,好像和身边男人说了句什么。她站起来往东坝上走,那男人也紧跟着一路小跑。你反应过来,朝圆梦桥跑去,穿过圆梦桥,跨过连心亭之间的长廊,也朝着东坝跑。你眼瞅着那两人上了一辆黑色SUV车,对数字不敏感的你怕记不住车牌号,忙举起手机拍车牌。那辆车如兔子般蹿远了,你的手机屏幕上只有一个小且模糊的黑车屁股,车牌是一坨蓝色,上方有四个串连的银色圆圈闪闪发亮。
贾嘉对这一天的意外相遇矢口否认。你气急败坏地拿出手机翻看照片,这时才发现,你只拍到了她的侧脸。她的脸正朝男人的脸扭转,一张比一张的后脑勺更大,最后一张上只能看到左边的耳朵和一小溜脸颊。而且,不知是因为你的手抖了,还是因为她的头正在扭动,每张照片都有些虚,看起来心浮气燥。她说,你哪只眼看出来,照片上的人是我?我今年还没开始穿夏裙呢。
如果不是沙哥也看见了贾嘉和那男子如兔子般逃蹿,你可能会怀疑当时自己真的看花了眼。
虽说你手机里拍下的虚影证据不足为凭,但你心里的结论已经非常清楚明了。
你回家和父母说了,并掏出手机给他们看。凭借那五张虚影且侧面的照片,父母相信了你。
工作后你就听闻过,那家广告公司盛产美女,而且很多美女都是大龄未嫁。未嫁的理由千奇百怪,有的是挑花了眼,有的是见惯了优质男而一般人入不了眼,还有的是常年处着男朋友,但这种男朋友已有家室,只处男女朋友,不谈嫁娶。
关于贾嘉的大龄未嫁,你不是没有多想,却又心理暗示自己,她是属于前两种情况。但是至此,你不愿再掩耳盗铃。你说服自己,问题出在你身上,你已经没有能力爱了,既然给不了她爱情,她去追求所谓的爱情,也不是罪过。
你提出退婚。你父母认为,此事过错在女方,她家应该把彩礼及三金、衣物、鞋袜悉数退回。贾嘉父母却说,那几张虚影照片能说明什么,这不是往俺闺女头上泼脏水吗?男方退婚,哪来的脸要着退还彩礼?就连那建房借的十万元,因为当初两亲家客气,并没有打借条,她家也不再承认,还称,谈了近一年对象,怎么着也得有青春补偿费吧?
事情本有合法合理的解决办法。比如,过付的彩礼,可以由媒人老徐写张证明条,到法院起诉要回。借给她家的十万元,是手机银行转的账,从你妈的银行卡转到了贾嘉爸的银行卡。当初借钱时,你妈就说,得通过银行转账,以防将来两亲家谈不拢话,想要账也没个证据。你妈去问过律师,如果打官司,虽然稍有点麻烦,但你家完全可以胜诉,彩礼、借款都能要回来。
可是起诉她家,当庄当院,这事儿有点丑。作为一般的退亲,还算稀松平常。但一打官司,可就全村没人不知你们两人、你们两家的一场闹剧了。你和父母,都会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后随口评论的“戏子”。你和父母犹犹豫豫,还都下不定决心要不要起诉。
事情至此,放弃贾嘉,倒也毫不可惜。只是,赔上父母辛苦赚来的二十多万元,你却是心有不甘。
谁也没想到,很快,事情的走向改了辙。
贾嘉家称,因为你在她家及附近张贴大字报,七十三岁的贾嘉爷爷气得心肌梗塞去世。她家报了警,侮辱、诽谤、寻衅滋事、侵犯名誉权、侵犯生命权……她家给你罗列了一大串罪名。这事惊动了公安局,就不再是当初追偿彩礼、追偿借款这么简单的民事纠纷了。
村里的风流韵事再多,顶多是闹闹哄哄一阵子就过过了。你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也会成为村民们口口相传的风流韵事主角,而且,这还闹出了人命。
民警先组织双方进行调解。如果调解成了,女方能出谅解书,此事可以往轻微里处理,如果女方不能满意,你就有被判刑事处罚的风险。事情到了这里,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不再是问题,关键是你不能被判刑——你当然不能失去人身自由,而且,刑事处罚不仅会影响你的工作,还会在将来给你的子孙后代留下不良影响。最终,你家除了放弃借款十万元、彩礼现金及诸物外,又另外赔付她家十万元。
损失了三十多万元,你父母心疼血汗钱的同时,却不忍心批评备受伤害的你。这件事情的始末,你家对外守口如瓶。
一场纠纷解决完,双方在派出所里就同一张调解书签字、摁手印时,正逢七夕。那晚你一夜失眠,浑身发热,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反来复去想了很多。你把事情往前想,人也往前想,心底,最深的那口井里,悄悄有甘甜的泉水冒着温暖的气泡儿涌上来,那气泡儿中时而隐约时而清晰地飘着一个人影。很快,倩影不见了,你心里浮上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感。你翻身趴在床上,一会儿工夫,枕巾湿凉一片。半夜醒来,惊觉床单也是湿凉一片。
次日,晚上几个要好的高中同学约了聚会,说什么七夕是情人节,七月初八,那就是好朋友相聚节。你本不想过去的,你暂时还没有心境去参加那么热闹开怀的场合,但经不住同学再三邀请,而且,一位移居澳洲的同学也来了,你们高中时是上下铺好兄弟。
就是在那次同学聚会上,一个不知道你和贾嘉已分手且又发生这么多离奇事儿的同学问你:什么时候办喜事啊?抓紧点啊,不会是还忘不了欣洁吧?你听说了吗?人家找的对象是个大款,开种苗公司的,秋后就结婚呢。
你听说了,你当然听说了。而且,你是当面听欣洁说的。
拍照事件后,你又多次和沙哥去过圆梦桥、连心亭那里钓鱼。本来,沙哥想再去却不好意思和你提,因为那河沟、那桥、那亭,见证了你与贾嘉心不连、梦未圆。但是,你愿意再去那里,与贾嘉毫无关系。是你心底干旱的玉米苗儿催你来的。你们第五次去那里钓鱼时,圆了你想“偶遇”欣洁一次的梦。
站在那道圆梦桥中间,你们朝南看向随着绿水荡漾的一蓬香蒲草,一根根蒲棒艳如红烛。你们假装如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一本正经地聊了几句天。事实上,你说得词不达意。你用上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拉过欣洁紧紧抱在怀里的冲动。你看到欣洁双手紧紧握住银灰色钢管桥栏,手背因绷紧而苍白且青筋暴突。你的双手也平握住桥栏,明显感到钢管在微微颤动。你朝后退了退,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叉开双腿,上身更朝前斜趴,左大腿与身体的折弯近似于直角,好让原本宽松的运动裤裆部更加包容。你装作不经意低头看看脚下,以确保欣洁不会发现你的秘密,抬头时,却看见了她眼中揶揄的苦笑。
欣洁说,秋后婚宴,你也去喝杯喜酒吧。你没答应去,也没说不去。你真的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去。这时,欣洁补了一句,如果不去,可别忘了到时捎到份子钱啊——她说这话时,眉目生动,一如当年初见时的俏皮。就是她的这句话,她的这份俏皮,让你忘乎所以。你说,我刚刚退了婚,你应该安慰安慰我。她说,为什么退婚呢?你不是找了个当庄俊媳妇嘛,她和我先生家还扯着点老亲呢。你掏出手机,把那五张虚得心浮气燥的照片划给她看。她扭过头看向连心亭的连廊下,你听到她粗重到呼呼有声的喘息。
在欣洁面前,你仿佛管不住自己的嘴,话越说越多,竟然连你和贾嘉分手后关于彩礼和借款的疙瘩烂事儿也全说了。那天,她的话不多,就那么望着远处的绿水和红蒲棒,静静倾听你的一筐垃圾情绪。最终,你心里好受了许多。
她捂着嘴连打了好几次喷嚏,说:“你知道吗?当初我和你分手,是不想让你为难。却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欺负你。”
你也想打喷嚏,揉了揉鼻子,喷嚏终究没有打出来。你说:“一天天过来,我越来越清楚,我根本不应该放开你。”
她说:“世上没有后悔药,啥也回不去了……”
她双手遮脸,头朝下蹲在地上,压抑的火山终于呼啸爆发,呜咽得双肩哆嗦。你一下子不知怎么应对,左手拍在她的右肩膀,右手伸出想揽她入怀。她却忽然站起来,头顶撞上你的鼻子,你朝后打了个趔趄。她抬眼看了你一下,你的鼻孔有热流涌下,铁腥味儿在口腔弥漫开来。她慌忙从口袋掏出一块卫生纸,给你摁在鼻子上,然后轻推你一把,转身朝桥西跑去……
是的,就是那天欣洁的俏皮像极了当年初识时的样子,才让你忘乎所以。你后来每逢想起,就后悔万分——虽然确实如她所说,世上没有后悔药。如果你有预知未来的本领,知道会有后来那几张附膜塑封的四开大字报,你一定不会给她看照片的,更不会和她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破事儿。
那天晚上,同学们聊了些什么,你说了些什么,你都记不太清了。只隐约记得,同学们谈论,据说台风走熟道,不知道今年弥县还会不会有台风过境?
极少喝酒的你,那天晚上不知道喝了多少,最后怎么由同学送回家的,你一点都不记得了。第二天早上七点的闹钟把你叫醒时,你不想起来,你不想去上班,你想再睡一觉,也许,你明天也还想睡一觉。今年的带薪休假你还没休呢。一过八点,你给顶头上司打了个电话,说要请假两天。
没想到,这一年的带薪休假,虽然想先休两天,但仍叫台风给破坏了。第二天半上午,你还在床上,上司给你打电话,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休假了,你得马上回单位——气象台发布了台风黄色预警,报社紧急召集骨干记者开会。
两天后,超强台风利奇马如约而至。
幸运的是,你家所在的河东崖村,因为在去年的温比亚台风中遭遇洪涝灾害,今年春天,政府已经加筑了河东沿的堤坝。在利奇马带来的强降水并上游水库的开闸放水最高峰,值守人员又往坝上垛了一层层沙袋。所以,今年的弥河水险险未溢出大坝,全村平安。
这次你们的新闻报道任务,有抢险救灾专题,更有针对自去年温比亚之后新修抗洪水利工程的专题。北边,仍有河水漫灌的村子,仍有被大水淹没或浸泡的蔬菜大棚,但总体来说,利奇马在弥县的破坏程度明显小于去年的温比亚。不过放眼全国,利奇马在陆地上裹挟的台风风暴滞留时间长达四十四小时,损失巨大。
利奇马走了,你们的专题新闻报道持续一周后也结束了。你竟然又一次感冒发烧,你还是像去年一样,申请一次性休完你今年的带薪休假。
又有老徐等专业媒人或身边相熟的热心人开始替你介绍对象,你一般不去相看,实在推脱不过,也相看得马马虎虎,顶多就是去走个过场。很快,就没人再替你张罗了。你母亲着急上火,听人说可以在网上相亲,她拿着你的身份证替你注册登记,希望能以此方式“广撒网”。你说网上的事不可靠,对母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难不成你儿子一个记者,还怕找不到媳妇?你让母亲把你的信息从征婚网上撤下来。
你知道,在村里,就你家与贾嘉家退婚的事儿,村民口中流传着多个版本。村中流传的风流韵事就是这样,传来传去,再创作的成分越来越多,最后差不多变成了传奇故事。后来,有人传到你耳朵里一个版本——贾嘉的家人清早发现胡同口及院墙外张贴的那几张大字报时,她爷爷早已浑身冰凉了,换言之,那几张大字报与老人的去世毫无关系。
当然,流传的消息嘛,无根无苗,无凭无据。
过去的事情,那就过去吧。
村西弥河岸白杨树身上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呆呆地看着自己及身边的伙伴由绿变黄,由黄变绿,时间到了又一年春天。
你心无旁骛,全部精力都扑在工作上。六月底,单位年中竞聘上岗,你成功竞聘为首席记者。你更有理由早出晚归一心全扑在工作上。
台风过来走熟道,绝非只是民间传说。
第一年温比亚后,第二年利奇马如期而至,弥河岸边对于即将到来的第三年夏天极有可能来的台风,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政府铺开的各项抗洪工程将在夏天到来之前全部峻工,你和你的同事们又做了多次关于抗洪工程的专项报道。
一项项抗洪工程,就在人们眼看得见、手摸得着的身边。比如,全县境内十六条河流,逐一疏通了河道。再比如,河东崖村边的弥河坝内沿,筑起一道一米高的红砖坝墙并水泥拉毛,然后,还在上面镶嵌了一道高约半米的玻璃坝墙。又比如,从你家大门口可以望到的王口大桥重新建设落成,桥面比原来提升了三米多。
对于第三年台风的到来,人们做好了充分的物质及心理准备。
这一年的台风巴威,比前两年台风来得都晚,一直拖到了八月下旬。二十五日十一时,省气象局启动重大气象灾害(台风)Ⅲ级应急响应。全县上下行动起来,应急机制全面启动。
你之所以对时间点和具体事件记忆清晰,因为你做了一期二十六日的专题报道:《弥县全力以赴共抗“巴威”!应对强降雨,弥县人在坚守!》。后来,你多次翻看这期报道,每次都是热泪盈框。
次日一早,伴随你那一篇报道的,却是风平浪静和艳阳高照——二十六日这一天,弥县人安然度过。
载有你的报道的报纸还没有分发到河东崖村之前,一大早,你就被乒乒乓乓、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惊醒。
你不愿意睁开双眼,你的心里呯呯直跳。刚才,你一身大红长袍马褂,骑着棕红色高头大马,娶进了同样一身中式火红婚服的欣洁。你明白,这不过是美梦一场。可是,一切历历在目,真切得就像那是另一个平行世界。
早餐的饭桌上,你觉得父母的声音呱噪如五六只乌鸦,母亲向来都是一锤定音的那一只。
你妈又在说:“至少得有三四年了吧?怎么会一个娶媳妇的也没有呢?搞不好,是大水冲走了咱村的喜事风水!”
你爸说:“一说你迷信,你还生气。倒不如让咱儿抓抓紧,快点拉上个对象娶回家,也大放一场鞭炮给大家伙儿听听。”
你啪嗒墩下手里的汤碗。你想说,如果不是当年拆散了你和欣洁,你们家早就放上结婚鞭炮了,甚至连喜得贵子的鞭炮都放上了——上个周末,你听同学说,欣洁生了一对龙凤胎,可能是去北京大医院做的试管。但是,你啥都没说。当年的事儿,不能全赖在父母头上。
你爸瞄了你一眼,你妈也剜了你一眼。你装作没听见他们的话,也没看见他们的眼神。
巴威未至,全县之幸——你当然也觉得这是大幸事。但是,却又有一拳打进棉花的感觉,或者说,空虚感。
今年台风过后,你不想再立即休完带薪年休假。你吃完早饭就去上班,工作能令人充实,然后,满心期待一个能去弥河边钓鱼的周末。你那支最昂贵的钓竿轻盈而极富弹性,也许会伴你慢慢咀嚼某段温暖或湿热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