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父亲有一件军大衣,军绿色,毛呢料,黄钮扣,父亲穿了很多年,但父亲并不是军人,他只是个农民。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只有母亲在忙碌,忙了地里忙家里。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以补贴家里。九几年的时候,村里陆续有了四轮手扶子,而我们家还没有,耕地的时候还需要骡马或毛驴。爷爷说,家里的骡子太烈,父亲驯服它的时候还受过重伤,不止一次。我没见过父亲的伤口,但我看到骡马就莫名害怕。
父亲决心打工攒钱,买一辆农用手扶车。那一年,我一整年都没有见到父亲。过年的时候,听说父亲终于要回来了。我们姐弟三个天天在村口盼啊,等啊……奶奶家离村口最近,我们整天守在附近,听到班车喇叭想起,便涌上去。
背着行李卷的父亲终于回来了,或许是太年幼。我已经记不得他的模样。不过记忆中有高梁饴的甜味,那是父亲专门给我们买的。
父亲一定是先去奶奶家问候,再回我们自己的家。
母亲早已在灶台边忙碌了许久,父亲一进门,母亲就下饺子或长面。父亲上炕,母亲递过毛巾,父亲擦擦脸,便开始吃饭,一口气能吃三大碗。然后父亲半躺着开始惬意地抽烟。母亲埋怨:“就不能少抽点吗?”
然后就是过年,母亲想方设法给我们姐弟三个都添置了新衣服,打算给父亲也置办一件。父亲很生气:“瞎买啥呢?不是还有那件绿大衣吗?还新着呢?”
然后大年初一,我们都换上新衣服,父亲也换上他的绿大衣,精神抖擞带着我们去给爷爷奶奶,伯伯叔叔们拜年。三天的集中拜年一过,那件军大衣的使命就完成了,它又被整齐地叠放收好。父亲又穿上平常的衣服。多年过去,那件军大衣也没有太陈旧。
开春的时候,我们也开学了。父亲又走了。我以为是去打工。没想到,有一天放学,奶奶家门口多了一辆新的农用手扶车,上面还挂着大红花。父亲调试着离合,笑眯眯的。
然后我们都上了车,听着手扶车“嘟嘟嘟”震动的声音,兴奋极了。
那一年春种特别快。父亲急着去打工挣钱,每天都在地里加班,回来很晚。昏黄的灯光下,我们写作业,母亲提前从地里回来准备晚饭。我们一个个竖着耳朵,听到手扶车嘟嘟嘟的声音近了,便跑去开大门,拿牛毛制作的扫灰工具替父亲掸去身上的尘土。帮父亲打一盆洗脸水。父亲进门,全家开饭,父亲还是一口气能吃三碗饭,吸溜着面条,发出声音,我们有时偷偷笑。母亲就瞪我们一眼,然后我们就埋头快快吃饭。母亲不允许我们吃饭时出声音,但从来不说父亲的吸溜声。
爷爷,二叔还有我们家的地加起来有五六十亩,没几天就种完了。往年,是要用近一个月时间的。
然后,一个夏天没有父亲的影子。暑假里,我们仨跟着母亲或者去地里除草,或者挑水和泥修补被雨冲毁的泥墙,或者挑水做煤块,翻晒煤块再把煤块报到小库房里。我们还小,重活几乎都得母亲来做,她吃力地翻动泥浆,头发浸在汗水里。
秋收的时候,如果打工的地方不太远,父亲通常会回来。父亲干活特别卖力,恨不得使出全身的力气。割菜籽时,父亲那一垄大概有两米多宽,我只能割小半米。父亲弯着腰,弯头镰刀一挥,便咔擦割下一片,往前一扛,再挥一镰刀,就是一大捆。父亲累得大口喘气,但动作并不停下来。母亲劝父亲慢一点,歇一会。父亲不歇。终于,父亲停下来,嘘口气点上烟,弟弟见状,撂下镰刀,飞快地跑到地头给父亲端来泡好的浓茶。歇一会,继续用力地挥舞镰刀。我们三早都没耐心干下去了,又累又乏。弟弟开始偷懒,我也开始偷懒,只有姐姐还跟在后头。父亲也并不骂我们。
晚饭前,父亲问我们累不累。弟弟说:“咋不累?累死了。”父亲点一支烟,慢慢说:“庄稼人哪有不累的?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不想当庄稼人就好好读书,像你小叔那样。”
或许就因为不想当庄稼人吧!我们都听父亲的话,认真读书。没有太拔尖,也不算太差。父亲很少过问我们的成绩。但有一天,父亲爆发了,我们玩得太疯,根本不写作业,还跟母亲犟嘴,干完农活回来的父亲,没顾得上洗脸,一听母亲的“状词”,便气得抽下腰上的皮带,把我们狠狠抽了一顿。那是记忆中唯一一次挨父亲打。从此,没有父亲管束的时候,我们再也不敢太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