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朱勃十二岁,就能背诵《诗经》、《尚书》,经常去拜望马援的哥哥马况,言辞沉静高雅。那时马援才开始读书,见了他,不免觉得自卑。马况看出马援心思,酌酒安慰他说:“朱勃小器速成,他的智慧也就到这儿了,终究还是他接受你的教诲,你不用担心。”
朱勃还不到二十岁,右扶风郡就试用他做渭城县宰。等到马援做了将军封了侯,朱勃的地位还是一个县令。马援的地位越来越尊贵,时常仗着自己家对朱勃的旧恩而卑侮他,而朱勃则更加亲近马援。如今马援被谗言所陷,唯有朱勃能对他始终如一。
谒者、南阳人宗均为马援部队监军,马援死后,军士瘟疫而死者超过三分之二,蛮夷也饥饿穷困。宗均于是与诸将商议说:“如今道路遥远,军士疫病,不可以战,我想矫诏招降他们,如何?”诸将都跪伏在地上,不敢答话。宗均说:“忠臣出境,如果有可以安定国家的计策,就可以自己决断。”于是矫诏调伏波司马吕种为沅陵县长,命吕种带着诏书进入蛮夷营地,告知以恩信,又勒兵跟随其后威慑。蛮夷震怖,冬,十月,共斩其大帅投降。宗均等进入贼营,遣散其部众,让他们各自回到本郡故乡,为他们设置官吏而回。群蛮于是平定。
宗均在班师路上,先上书弹劾自己矫诏之罪,刘秀嘉奖他的功劳,派人迎接,赐给他金帛,并下令他回京途中,可以顺道回家乡上坟。(按制度规定,奉旨出使,回来必须先到朝廷交接任务,才能回家。刘秀特许宗均顺道先回老家上坟,是一种特别的恩宠。)
王夫之曰:
光武帝对功臣,恩德至重,给他们崇高地位,让他们身家平安,名誉永存,唯独对马援刻薄寡恩,也是马援自取其辱吧!
殚精竭力,为君上造就国家,却遭到罪遣的,无非是两个原因,要么是自己太强,引起君王忌惮;要么是骄傲不逊,引起君王愤怒。而马援两者都不是,他是为光武帝所厌恶而已。老子不算是一个懂得大道的人,但他对人的身世命运,也有见地。他有一句话说:“功成,名遂,身退。”这就是洞察阴阳屈伸之数以知进退之言。平陇下蜀,北御匈奴,南定交趾,马援还不知止吗?武陵蛮之乱,皇帝怜悯他年老,不批准他前往,马援却固执要去。天下已定,功名已著,就该保全自己的身体,以侍奉双亲;保全自己的禄位,以爱戴君上。为什么一定要以马革裹尸为快呢?光武帝由此知道马援不自爱,不自贵。不自贵的人,就是明主所厌恶的。于是就会有人认为:他如果不是贪图战利品,怎么会老于戎马而不知止呢?说他拉回来的一车薏米,其实是珍珠,这样的毁谤就是他自己招来的了。年纪已老,却贪得无厌,役人甲兵以逞其志,实在是太让人讨厌了。所以说身死名辱,家世几乎不保,违背四季衰亡,寒暑进退的自然规律,好战乐杀,而忘掉自己的正命,这不正是“逆天之道”吗?老子的话,岂会骗人?
华杉曰:
王夫之议论精当,算是给马援盖棺论定。评述历史人物是非功过,主要的目的,在于代入自己,如果我在那种情况下,我是要学习他,还是不学习他?比如俗世都称颂马援的“马革裹尸”,我们代入自己,知行合一,我要不要像他那样去做呢?如果我自己也会那样做,那就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称颂,如果我自己不会那样去做,而是鼓励、要求别人那样去做,那就是包藏祸心,把别人往火坑里推,该学习一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了。
至少我们知道,刘秀对他的马革裹尸,是深为厌恶和痛恨。王夫之对他的马革裹尸,也是完全否定。
马革裹尸,实乃马援之罪。在之前他留下“马革裹尸”这千古名言的时候,我们就评论过,这是违背了《孙子兵法》的将道,“必死,可杀。”不珍惜生命的人,不是合格的将帅。
马援坚持要走险恶的水路,是一种侥幸心理,是军事冒险。他为什么要冒险,因为他不怕死,他为什么不怕死,因为他想死,他为什么想死,因为他老了,本来就要死了,他不想死在儿女之手,想要死在战场上,成就马革裹尸之名。人老了,风险偏好会增大,因为“我已经老了,无所谓了。”你老了无所谓,但是你还带着四万多年轻人呐!最后疫病死亡三分之二,也就是说,有两万多人被马援的侥幸害死。所以刘秀心痛,恨马援,也恨自己为什么会让他去,恨自己在耿舒和马援的方案竞争中为什么支持了马援。刘秀要惩罚马援,他知道马援求名,他就要让马援自取其辱。
孔子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得就是贪,人到了老年,就要戒得戒贪,不要贪得无厌。王夫之说马援贪得无厌,一语中的,这是马援的“五十九岁现象”,他贪的不是财,是贪功,贪名。国家不是非你不可,而是马援要和年轻人抢机会,你已经封侯了,别人还需要这战功来封侯,你非要抢这个任务,谁不恨你呢?不是国家需要马援,是马援需要国家,马援自己搞错了。王夫之说马援乐战好杀,把他的虚荣给扒光了,乐战好杀,不是仁义之人。
《孙子兵法》讲将道:“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人是保,而利合于主。”马援全部违背,他的进,就是为了求名。他没有唯人是保,没有想到保全他的部众,而是拿他们的生命冒险。他也没有利合于主,他所做的,不符合主上的利益。恰恰是宗均做到了退不避罪,他矫诏招降,其他将领不敢承担责任,连共同一起承担责任都不敢,只是“诸将皆伏地不敢应”,宗均一个人承担了责任,做到“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人是保,而利合于主。”
马援的不自爱,不自重,不自贵,也是刘秀所深恨的。不仅刘秀恨,君臣上下,所有人都恨。为什么呢,因为他破坏了社会生态,搞坏了游戏规则。游戏规则就是,建功封侯,安享富贵,这是人主用来驾驭群臣的重器,你这个人什么都不要,就愿意去打仗杀敌,皇上也不知道拿什么来回报你。其他人呢?他们征战一生,现在得以富贵,无上光荣了。给你一比,他们都变成不够爱国了,谁不恨你呢?
春秋时期,鲁国有一条法律,如果在国外遇见鲁国人被卖为奴的,你出钱把他赎回来,政府给你报销。子贡是鲁国首富,他在国外赎回鲁国奴隶,他就不去报销,因为他有钱,他不缺钱,他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孔子就说:“子贡啊,以后鲁国奴隶都是你害死的。”子贡惊问为何?孔子说:“以后鲁国人在外遇见同胞遭难,再也不会出手相救了。因为你的做派,谁都不好意思再去找政府报销。自己出钱,那就不会去救,都留给子贡去救吧!你救得了吗?”
马援的破坏性,就和子贡这件事差不多。
至于马援留下的背后不要议论他人长短的教诲,也是讽刺。因为他在家信中说杜保坏话,而家信竟然传到皇上手中,皇上又把这家信给梁松看,以至于梁松对马援切齿痛恨,最终必欲毁他全家而后快。马援说背后不要议论他人长短,不就是为了不要得罪人招祸吗?最终他却得罪了所有人,给自己家族招来毫无必要的奇祸。可见对这一条,他并未知行合一,只是留下一些名言警句,还是求名而已。
议论他人长短,本身是一种社会信用机制。如果你绝口不议论,不过是在这社会信用机制中搭便车而已,风险让别人去担,谁有多少“信用点”我同样可以免费查阅。
不议论他人长短,不如立场鲜明,爱憎分明,我心光明。
马援一生戎马,百战百胜,但是,兵法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因为败一次就能败光,求胜,不如求不败。马援就是一次败光了。
马援害了跟他的士兵,害了国家,害了皇上,害了群臣,害了家族。一人求名,破军亡家,千秋功罪,求名是一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