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春光无限好。
他突然惊醒,感觉寒冷。
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尤自明朗,清辉洒遍各处。
做了一个奇怪的春梦,他想。松开捏得紧紧的拳头,手心里有一朵洁白柔弱的梨花。花瓣已经被他捏得褶皱,有花汁益出来,散发出持久的清香。
他起身时发现自己浑身赤裸,犹如一个初生的婴儿。
不是梦。
他穿好衣服顺着记忆中的路再去昨天偶遇一树梨花的空旷山谷,山路崎岖蜿蜒,清晨的露水沾湿了裤脚。明月还挂在天上,如同一轮夜阳。
终于到了。
眼前的景象令他吃惊。
昨天的一树梨花完全落在了泥土地上,树上一瓣花瓣都不剩,树变得光秃秃的,像枯死似的。
他整个人趴在地上,铺满梨花的泥土地上散发着淡雅的清香和露水的潮湿,明月如同一轮夜阳,
他离开繁华的杭州去偏远的山村旅行,山村名叫奇乾,没有什么名气,只有几户人家。
路途艰险遥远,由于地点偏僻,车费昂贵不已。晚上七点才到达目的地,在杭州,七点天已经黑了,但在这里天还大亮着。
看见村子之后他一路上的疲惫一扫而光,整个村子像个童话:零落的小木屋,无声的山峦,成片的野草。
下榻的地方是当地的一家旅店,说是旅店不如说是一家楼层相对多一些的人家。
在旅店放好行李后,出门在周边游行,偶然邂逅暮色中洁白的梨花,盛放在空旷的山谷里。
那些花朵不卑不亢,不惊不乍,错落有致,姿态悠闲;不像樱花,气势凛冽,层层叠叠,压折树枝;不像桃花,红艳妖娆,缤纷绚丽,引人瞩目。
他为这些花朵动容不已,从包里取出啤酒来喝,喝到一半时对花树讲话。
“你独自开在这荒凉的山谷中,我独自走到这荒凉的山谷中,空旷山谷本没有什么好看,但我却欲罢不能,总有一股力量牵引着我,原来是你盛放在这里,看来我们缘分不浅。”
说罢又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竟然对一棵花树说话,还想要对她倾诉自己的烦恼。
虽然花树和自己都是有生命、有感知的,但人和植物终究是两个品种,花树只管在悠悠山谷里不卑不亢的绽放,自由自在的生长。但是人却不同了,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需要和别人不停地比较高低,有无穷无尽的考试,需要与不同的人打交道,揣摩人的内心,维持所谓人际关系,……
独自生长在空旷山谷里的洁白花朵怎么会懂得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呢?
他对着花树摇了摇头,继续喝刚才未喝完的啤酒。
再看那些花朵,晶白若玉,怡然自得,娇美柔弱如同少女的脸颊。他放下啤酒,拿出像机,围着它们不停地按动快门。
晚霞金黄的天边渐渐被夜色覆没,他起身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小山谷。
在他转身的一刹那,身后的梨花树轻轻颤抖了一下,梨树周围下起了一阵花雨,洁白柔弱的梨花落在泥土地上。
回到小旅馆已是晚上九点钟,旅店老板担心他一个人去那么空旷的山谷回来饿坏了,在他淋浴时,很快端了已准备好的饭菜送去他的房间,并叮嘱他趁热吃。
此外还为他准备了一壶自己酿制的梨花酒。
菜不是很丰盛,但是令人愉快。都是店长自己栽种的有机蔬菜。没有农药和化肥的味道。
回来的路上到现在,他一直想念那一树洁白的梨花。他在脑海想象花瓣“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样子。承载着梨花花瓣的泥土地一定散发着阵阵清香。
酒过三巡,他的视线模糊起来。
昏黄的灯光中似乎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在对他微笑。
那女子的样貌渐渐明朗起来,她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纤细的双手不时藏于袖中。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女人,他的心脏突突跳个不停。
女子轻移莲步向他走来,对他浅浅地笑了笑,微微欠了欠身,对他行了个礼,继而说道:“我叫荼靡,初次见面,请多指教。你还记得我吗?”
女子的声音细小悦耳,如风一般钻入他的耳中。空气中隐隐传来女子身上的香味,那香味清淡但是持久,令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女子在他旁边的藤椅上坐下,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微笑,那是一种恰到好处又略带神秘的微笑。
他想起来了,这女子身上发出的香味很像今天山谷里那一树梨花的香味。
“我从未见过姑娘,何来认识之说。”他说道。
他觉得有些奇怪,房间的门从店长送完饭菜后就一直锁着,她是怎么进来的。
他下意识地看向房间的门,那门还锁得好好的,像是没有被打开过一样
尽管他的心里很惊讶,但还是若无其事的说道:“我的房间的门明明是锁好的,姑娘是怎么进来的,是问店长拿的钥匙吗?姑娘也是来这里旅行的吗?是这家店的客人?”
女子收起脸上神秘的微笑,咧了咧嘴,说:“嘻嘻!先生,你好好想想,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说完,她伸出一直藏于袖中的手,拿起酒壶起身为他斟了一杯酒,他看见她的手——那是一双骨结清晰的手,修长纤细,手背上宛转延伸的蓝色静脉如同山峦起伏,她脸上又恢复了神秘的微笑:“原来你不认识我啊?可是,可是……今天白天,你不是想对我倾诉你的烦恼吗?”
他一怔,已平复的心脏又突突的剧烈跳动起来。
这女子,这女子莫非是……
她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对他微微一笑,说:“对于你今天说的话,有一部分我不能赞同,人和植物,总有些东西是相通的。
“你偶然独自来到空旷山谷跋涉,我偶然独自在空旷山谷中绽放,如此的偶然都让我们相遇了,这说明我们缘分不浅。
“你今天白天说我不懂得人世间的纷纷扰扰,说我自由自在,可那只是你看到的表层现象而已。
“植物固然不用和植物比较高低,可是一样有竞争,竞争阳光雨露,竞争生存地盘,一样的优胜劣汰……”
女子说到此处,眼中突然流出眼泪,她轻轻用袖子掩住面庞,如一枝带雨的梨花,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清香越发馥郁芬芳。
“看来,各种生物都有自己的生存之苦与不可言说的痛。”他感慨的说。
“既然上天让我们相遇,那就不要浪费了这不浅的缘分。”他对女子微微一笑。
“你叫荼靡是吧。这是一个美丽的名字,但是令人伤心。荼靡是一种在夏季末开放的白花,它开放的时候正是所有的花都开败了的时候,她是一个终结者。梨花是春天开的花朵,你怎么会有一个如此忧伤的名字呢?”
女子一听,立刻破涕为笑。“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名字的人,”,女子顿了顿接着说,“有时候名字和它的主人本身并没有必然联系,名字只是一个特殊的代号,这个代号的存在只是为了让别人方便区分这个人和那个人,或者一个事物和另一个事物。”
“你这么说也甚是有趣。”他回答。
“你所说的人世间的纷纷扰扰是指什么呢?”她问他,脸上表情天真烂漫,像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
“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太多了,难过来源于各个角落,一点点的难过奈何不了人,甚至还可以为生活调剂,但是难过一旦累积起来,力量就会变得巨大,人就很容易被它击垮,最后崩溃。”
“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许多痛苦的来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且庞大……
“血肉至亲,父母兄弟的关系是无法选择也无法逆转的,一个人,可以对陌生人很客气尊敬,但是对自己身边最亲近最重要的人却没有耐心,肆意伤害……
“其实人与人之间需要距离,一个安全的距离,不太亲密,不太遥远,太遥远了让人觉得孤独,太亲密总是看到彼此的缺漏,容易心生厌恶,而亲密的朋友一两个就够了,亲人之间偶尔走动可以愉悦心情,但若频繁往来,就容易生出是非。”
荼靡一言不发,听着他说,期间微笑着为他斟酒夹菜,一时间,竟然其乐融融,他已经全然忘记荼靡是怎么进到他房间的事。
“你醉了……”荼靡对他微笑着。
“我没醉,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醒来的时候才是我真正醉的时候。”他拿过酒壶想要再斟一杯酒,可是酒壶已经空了。
荼靡的笑越发神秘妖冶,他闻着她身上传来的阵阵幽香,一时间意乱情迷,竟然有点昏昏欲睡。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步履蹒跚,脑袋越来越沉重。
荼靡怕他摔倒,上前扶住他,可他实在太重了,两人一起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