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迈进妻子在阳坡的老家,便觉得那土坯瓦房里阴暗潮湿感觉不太舒服,当从堂屋右侧的房间出来时候,竟然莫名其妙的感觉后背凉飕飕的甚是害怕,三步并作两步夺门而出,额头直冒冷汗。妻子见状已是心知肚明,说自己虽是这屋子里长大的人,自从婆婆去世后,只要进出她老人家生前住的那间屋子,也会莫名其妙的感觉害怕。
“也许是婆婆杀气太重了吧!”妻子附和着我的迷信思想。
妻子的婆婆便是魏幺妹儿。长梁双塘人氏,兄妹四人,因排行老幺,按照我们土家的习俗,自小就叫做魏幺妹儿。
听妻子回忆,打记事起,魏幺妹儿就是阳坡的领军人物。无论红白喜事,魏幺妹儿是方堂左右邀请支客司的不二人选。当主人家还沉浸在添人进口的喜悦或者是丧失亲人的悲痛中时候,只要听到魏幺妹儿洪亮的声音穿透进来,主人家便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茶杯握在手心,和主人家稍作沟通便能成竹在胸,不出一袋烟的功夫就能够把帮忙的事宜安排到位,餐桌上摆几荤几素、到张三家借几床棉被李四家借几个碗碟王五家借几条板凳、装什么烟泡什么茶、高亲客来了怎么坐席嘎母舅来了怎么打发…魏幺妹儿定能像庞统县衙断案一样安排的井井有条。嫁姑娘要唱十姊妹、整抓周要煮醪糟汤圆、老人哒要打丧鼓、搬新居要请家神…魏幺妹儿那个用头巾包裹的脑壳,就如同一台双核处理器,短时间内就可以搜索到合适的人选编排好简便快捷的程序。一声吆喝,全员上阵,迎来送往好一派热闹景象。
魏幺妹儿是阳坡远近最好的支客司,这一点没人怀疑。但日子久了,就无缘无故的多出了几个对头来,凭什么就她魏幺妹儿坐上席受尊敬得好处?凭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外来人口就可以对我们土生土长的阳坡原住民颐指气使?凭什么我们就不能联合起来拉她下马也让她端盘抹桌跳水扫地?虽然嘴上不服气,但绝大多数经过一事增长一智明白一理,对魏幺妹儿顾大局识大体的品行交口称道,对她思虑周全举重若轻的办事风格心悦诚服,自觉不自觉就愿意听她指挥受她调遣。
李家大屋场的幺婶也是颇为能干,身板硬朗中气十足,里里外外是把好手,经不住旁人的挑唆在一个雪花飞舞朔风劲吹的冬头腊月里和她唱起了对台戏,在魏幺妹儿安排她添加桐油时公开在人前人面顶撞也就罢了,还在李老太爷大夜的时候暗中使坏,拦在半路上劝退了专门来帮忙跳丧的龙癞子兄弟。魏幺妹儿得知此事,捋起袖子甩掉烟斗,站在阳阶上便指着幺婶子破口大骂起来,说什么“吃的是人饭做的不是人事”、“猪头马面狼心狗肺”、说什么“李老太爷生前心疼照顾幺婶娘是养虎为患是农夫和蛇”,“前顶金后顶银长起个脑壳认不得人”……此刻的魏幺妹儿如同九品芝麻官里苦练过骂人本领的包龙星,一张灵牙利齿犹如一挺机枪,哒哒哒哒喷射出万千条火苗,满屋子里的人屏神凝气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魏幺妹儿直骂的怒发冲冠唾沫横飞荡气回肠,直杀的幺婶娘语无伦次头昏脑胀口吐白沫精神失常一病不起方才罢休。魏幺妹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三杯包谷老烧下肚,摔开膀子在灵前跳起了撒尔荷,嘱引凄厉、声泪俱下、哀转久绝,鞭炮阵阵、唢呐声声、钟鼓齐鸣、荡气回肠,人声鼎沸从子时直到辰时天明,直听的对面阴坡的龙癞子兄弟捶胸顿足后悔不已。鸡叫三遍,道士先生开路祈福,八大金刚抬起龙杆说起就起送李老太爷去后山安葬,魏幺妹儿一路哭嚎一路抛撒纸钱,德高望重的李老太爷在众乡邻的张罗下风光大葬。在新立的坟头,魏幺妹儿庄严宣告:龙癞子兄弟背信弃义听信谗言,从此被阳坡除名。龙癞子兄弟自知理亏,羞愧难当,至死没有再踏进阳坡的土地!
魏幺妹儿在外呼风唤雨,在家里面当然更是位高权重,自听从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跟磨子都压不出个屁的李大爷成了亲,便操持起了所有事务。东方鱼肚白,她便起床挑水烧柴洗衣喂鸡剁猪草煮猪食,服侍一家人吃过早饭,收拾干净锅碗瓢盆,便带领着大人们下地干活。用岳母的话说:艳华奶奶做农活是一把好手!烧草木灰、拌牛羊粪做农家肥、播种除草间苗,她都要仔仔细细像绣十字绣一样精耕细作,年年洋芋堆满楼上楼下、玉米装满大缸小缸,猪羊养的膘肥肚圆,连鸡公打鸣的声音也比别人家的洪亮!家具摆放的整整齐齐、房前屋后收拾的干干净净、工具物品等拾掇的亮亮堂堂。魏幺妹儿天资聪颖,精打细算,擅于理财,种植优良品种能够增产,种植魔芋、烤烟等经济作物能够增收,捣腾肥皂布兜针线等日常用品能够赚钱,常常教导家人说“人活精气神,家和万事兴”,在她的操持下,即使在那个“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时代,我岳母一大家子总有余粮接济乡亲,逢年过节都会穿上令周围人羡慕的新衣服。
魏幺妹儿年轻时候眉清目秀、颜容姣好,一头浓密飘逸的秀发芳香四溢,曾惹的多少劳模标兵垂涎驻足!李爷爷根红苗正,属于最典型的苦大仇深,做梦都没有想到能够和方圆几十里的赛西施同床共枕,整日里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对魏幺妹儿也是言听计从有求必应。可偏偏命运弄人!平平静静安安稳稳过日子十几年,竟没有能够养育一男半女,膝下无子的苦楚和千年封建的世俗让魏幺妹儿怨恨起了老天的不公,让她对万恶的封建婚姻深恶痛绝起来。在她三十三岁时,经族人撮合,过继远房亲戚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岳母为子,新修房屋、招婿完配、悉心照拂孙儿孙女。
也真是“无巧不成书”,最早请媒婆说魏幺妹儿的李垂炳这么多年来对她一往情深藕断丝连,加之李大爷老实憨厚,说句不好听的“叫花子卖柿子—人又日股货又趴”,失意痛楚之际遇上温暖踏实的臂弯便相拥在了一起,从此与李爷爷分床而眠。魏幺妹儿和炳大爷两个生活在旧时代的宝玉黛玉,没有能够做成结发夫妻,做个地下夫妻也是前生修来的福份啊!从此,在阳坡的田间地头、花前月下,便有了“你挑水来我洗衣、你除草来我施肥”的美丽风景,炳大爷用他灵巧的双手和质朴的爱意,悉心呵护了他们的爱情,他们俩也用高超的演技,骗过了无数双群众干部的眼睛,守护了两个家庭的完整。
1994年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在与病魔抗争了两个月之后,魏幺妹儿在她亲手修建的土坯瓦房里寿终正寝,李大爷拉着她的手不停的抽泣,而炳大爷则动情的抚摸着她的脸颊,为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