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的古字写作“豕”,是个象形字,象猪形,长吻,大腹,四蹄,有尾。而且,“豕”是“家”的主体,顶梁柱。由此可见,猪与家的渊源长远,关系密切。
以前农村,家家养猪。
许多人家人与骡与马与牛共挤一室,与猪不行,臭味大,呼噜声大。养猪得有猪专门安身立命之所,所以,开衙建府为第一要务。猪圈低矮,占地小,一般建在房侧院后等犄角旮旯。猪圈一般分为两半,一半有檩有椽有瓦,为卧室,另一半为空地,置一猪槽,为活动室与餐厅。万物生长靠太阳,猪也需要晒太阳。猪圈周围一圈短墙,一人高,猪跳不出来,又不觉得憋闷。养猪得有个好猪槽。水泥猪槽最好,长方形,厚重,大气,稳如磐石,再大的猪也啃不掉,拱不动,既可以当食槽,还可以屁股抵着槽沿挠痒痒。有些刚抓的小猪崽,干脆吃喝拉撒睡全都在里头,一盆多用。猪圈门一般为钢筋栅栏门,牢靠,透气。
万事俱备,抓猪崽喽!张三李四王五,十里八乡,谁家母猪下的崽骨节大,条子展,口泼(不挑食),村民口耳相传,一清二楚。猪崽刚出母胎,眼还未睁开,腿上绑根红绳,算号住了,只等羽翼渐丰。出窝时,讲究点的人家,还得请阴阳先生翻翻老黄历,择个黄道吉日,烧支香,点根烛。添丁了,向祖宗告诉一声。刚抓的猪崽,需换奶肠。先喂白面汤,由稀到稠,逐渐加菜。面汤不能太稠,太粘了,肠子粘住,光吃五谷不长膘,这猪就废了。
换过奶肠,缓过劲,还有一件大事必须得做——做绝育手术。这是技术活,一般人干不了,有专门吃这饭的人,叫“裁猪的”。裁猪的走村串户,排场没有骟马阉驴的阔绰,骟马阉驴的都吹长号,敲大锣。裁猪的中洋气点的提一小锣,锣上系着红布,进村敲几下锣,“当当当——”村民就知道裁猪的来了。寒酸些的,进门吆喝两嗓子“裁猪来——”殊途同归,意思表达到了。裁猪不像骟马阉驴大动干戈,得十来人用椽子绳索绊倒按住才行。东家用几根小菜将猪崽哄过来,抓住后腿,提过来,按住。裁猪的嘴里叼着烟,红布包中摸出小刀,手在猪崽后腿窝处揣几下,找准位置,划一下。食指塞进刀口,公猪掏出睾丸,割下,往墙背后一扔。掏出针线缝上刀口。猪屁股上拍两下,猪崽停了嚎叫,哼着小曲,跑了。裁猪的口中的烟,还剩多半支。母猪崽稍麻烦点,得割掉输精卵。有些精明些的村民,看两次就会了,我姑夫就是看会的,且是此中好手,但并不靠这吃饭,亲戚朋友抓了猪崽,喊一声,权当帮个忙。
裁过的猪,放了气,去了野性,变温顺了,除了吃饭与睡觉,不再动其它歪心思,每天只安安心心长肉增膘。像王小波养过的那样桀骜不驯的猪,肯定是未经裁过的猪,只有没经历刀光剑影的猪崽,过才能保持那份野性与血性,才能干出那些聪明绝顶特立独行的事。
猪属于杂食性动物,剩菜剩饭、野菜野果、瓜果蔬菜、五谷杂粮统统都吃。农村人骂大肚肠的人,常说:“你能吃得像猪一样。”《西游记》中的猪八戒,“食肠却又甚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彀。”吴承恩创作这一形象,灵感来自猪。猪给什么吃什么,来者不拒。都说“虎毒不食子”,但猪吃。同事家养过母猪,说刚生下的小猪死后,母猪就吃掉了,咬得脆骨“咯嘣咯嘣”响,听着都瘆人。可能在猪的世界里,吃为头等大事。
农村人喂猪,没有喂饲料的,只喂残羹剩饭,野菜,与甜菜萝卜。家里备一塑料桶,小孩未吃完的剩饭,下过面的面汤,洗过锅的洗锅水,倒进桶。这些高级食物,轮不到骡马驴牛,全进了猪肚子。清明前后,种一亩或八分甜菜。别的地方,用甜菜熬糖,吾乡用来喂猪。甜菜叶切碎,拌上黑面麦糠,猪可以从春末吃到深秋。一进头伏,种半亩萝卜。秋天,挖甜菜根,收萝卜,地里挖个坑,埋住,吃完一背斗掏一背斗,猪可以从冬吃到春。甜菜根与萝卜用擦子擦成条,浇点开水面汤,同样拌上黑面麦糠,猪兄顶着雪花大快朵颐,乐不思春。吃了睡,睡了吃,呼噜声震天,快哉!也有小孩像牧牛一样牧猪。春天,惠风和畅,猪在草地上自由奔跑,身轻体健,快哉!
同事姓马,大腹便便,站直了,眼睛看不到脚尖,是个生物老师。马兄学识渊博,且胸怀大志,一直有个大胆的想法——培育一种光合作用猪,让猪像植物一样生长。这个想法开天辟地,前无古人,如果能够实现,功莫大焉!到那时,二师兄的身价还会这么高不可攀吗?
猪生病了,有专门的兽医。三五村一个兽医,负责三五村六畜的健康。兽医一般都是胆大心细念过几天书的农民,培训几次,就可以一边种地,一边悬壶。猪不吃食,狗无需操心,头疼感冒等小毛病,菜里拌一把药即可。若是躺着茶饭不思只哼哼,那得打针。螺纹形的很粗的针管,麦杆一样粗的针头,藏在身后,凑到猪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快扎到猪屁股上,猪还没反应过来,万事大吉了。做兽医的,还得眼疾手快。性子慢的人,干不了。给猪看病,只需喂药与打针,输液的,没有。若是猪吃了药打了针,还无济于事,大事不妙,那不好意思了,得赶快烧水卸门扇请杀猪的。
有些猪能长得很大。改革开放之初,令公奶奶养了一只猪,一下子没刹住,太肥了,站不起来,只能趴着吃。令公奶奶把菜和进面里,烙成饼了,掰碎了喂。过年要开膛破肚时,往房檐下挂,一不小心,把屠夫祖祖辈辈挂肉的钩子拉直了。那样大的猪,少见。
大象死于牙,鲨鱼亡于鳍,猪羊一碟菜,这是猪的宿命。猪的末日在寒冬腊月,这实在是天昏地暗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刻。这时节,猪都长大了,膘肥体壮。杀了猪,大多数人家并舍不得吃,只留下猪头下水及一小点肉,炒些臊子,腌点腊肉,一直吃到明年年底。其余的,全卖了,换成过年的新衣,开春的肥料,孩子的学费。干脆些的,直接活着卖给收猪的了。能留下半个猪的,是村里最殷实的人家。
农村有句土话:“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话用来骂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如今,肉天天吃,猪却不多见。猪圈,裁猪的,兽医,杀猪的,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