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在店张镇东约十五里的秦都区付阳村口。一骑车的小伙问槐树下乘凉的老人:“老汉,给店张咋走?”
“端直给东走!”
约一个来小时小伙回来了,放缓了口气说:“叔,店张咋走?”
“你刚才要是这态度,我寻思你现在早就到了......”
店张驿,咸阳兴平所辖最北边的小镇。濒临西安至兰州的312国道,是秦都,兴平,礼泉三县区交界,有“鸡鸣听三县”之喻。距古长安整百里,去往西域丝绸之路第一站。也许沾染了大唐的繁盛之气,这里自古就很繁华。距我村只有三里多地。那时没有城市的概念,周边最繁华的集市就数它了。
陕西人的性格有“生,冷,硬,蹭”的特点。发生矛盾没见言语,直接动手,如果手上拿的东西,就会直接往人身上“招呼”。咸阳位于关中平原中部,是典型的陕西人性格。而咸阳所辖兴平市民风彪悍,以店张西吴两镇为甚。兴冲冲去赶集,身后传来家人的叮咛:“不要跟人打捶哦!”
走到人家地盘上,哪敢主动挑事儿,但遇上人家寻衅,却也不怕事,这几乎已是陕西人的信条。就像是题头所说,陕西人日弄(欺骗,糊弄)人是光明正大的:事,做在明处;话,也要说在明处。
赶集喽!
四周八下的人,走出家门,呼朋引类,结伴而行。在广袤的关中平原上,血管般的苍白小路上,人流逶迤,如源源溪流向店张汇集。
各个商店,门市,布行,药铺,五金农具,适时的水果,蔬菜,粮油等都备足了货,迎接这三两天一次的集会。天南海北跑的生意人,早早地占下地方,摆上摊子。挤挤挨挨地塞满一街两行。
老婆们走上四五六七八里路,就为吃一碗从蒸锅里刚刚铲出的热气腾腾的甑糕。曾经在集上,一个老婆婆很专注地吃甄糕的情景,看得我泪眼婆娑。她小心翼翼地吃着,慢慢地品味,好像在吃一场盛大的筵席。身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老汉对老伴说他到集上理个发,老伴追在背后喊:“你不是上上一集才理的么?”他的自行车已出了门口。是的,赶集是需要由头的。我小时候,被妈妈牵着手,兴冲冲地走在赶集的土路上,我们心里只想着集市上的一根麻花,一碗豆腐脑,或者一碗凉粉。我不像小时的玩伴小民那样到集市上租小人书。他爸在西安市一个派出所当所长,会给他买很多小人书。小时候我跟他沾了不少光。他租书看一本两分钱。逢寒暑假,他叫我去,我是不敢去的。他胆大,就一个人彳亍独行。但是后来他与他母亲进城后,他就悄然地失踪了,再也没有找见。就像我悄然流逝的童年,不知什么时候从我的身边偷偷地溜走了……
小时候谁家里日行(生活)好些,就会充分展现在衣着上。一般家庭,只在过年时给一家老幼做一身衣裳。寒假里,年关将近,村落里偶尔会听到一声细细的鞭炮声,那是谁家小孩子把父亲买的新年放的鞭炮拆出零件,揣在兜里,半天放一下。这鞭炮让我听出了新年的脚步。这让母亲着了慌。新年的衣裳还没有着落。因为我们要等一窝猪娃过四十天基本断奶才能卖,不然不好卖。卖的钱才能给我们置办衣裳和年货。每次看到圈里的母猪哼哼叽叽地骄傲地吊着一身肥硕的奶子,身后蜂涌着那些猪娃,我总不自主地感到心酸。特别是看到猪娃愣头愣脑在在圈里撒欢,它们根本就意识不到临近年关对它们意味着什么!
晴好的日子,村人帮忙,把吱吱叫的猪娃抓住一个个地塞在麻袋里。母猪在猪栏里着急地走圈,但它无能为力。它知道每次的结果都是这样。它知道我和弟弟每天放学后为它打的新鲜猪草绝不是免费的晚餐。父母用架子车拉着猪娃,带着我和弟弟赶集去了。
牲口市场在唱大戏的场子下面的沟里。那里汇集了四周八下的农民,到处是不自觉的牲畜随意的粪尿。这些人一样和我们卖牛羊,大猪还有猪娃。穿梭在这些人中间的是一些经纪人。不知是由于千年前和西域人语言不通,还是陕西人性格火爆,极易打架。买卖双方必须经过中间人,也就是经纪人从中擀旋。头牯不仅要看毛色,还要看牙口。猪娃在这里是小交易,看毛色,还是壮硕与否,看撒欢的情况。而买的也是附近的农民,养在圈里让它下崽。经纪人只在中间抽水。买卖双方必须给经纪人面子,他们一般都是镇上人,或者附近人。看完后,很自然地撩起衣襟,经纪人代表买家与卖家在衣襟下把手握来握去,摇头,手在下面千变万化,终于达成妥协。把猪娃往别人车上装,就成了别人的了。农民买猪娃只买一两只,外地来的贩子可以一脚走(全部买)。虽然价格就要优惠些,但这仍是父亲所期望的,因为家里要过年了,年后我们也要开学了,麦地要灌溉了,买化肥了……
卖完猪娃人心里虽然都有些酸酸的,但整宅(安妥),父亲还是感觉轻松些了。我们拉着空的架子车在熙攘的人群里,后来全家人坐在凉粉摊前,妈妈说她不吃,父亲也没有吃。我和弟弟吃着丰美的凉粉,不一下,就没了。看我们意犹未尽的样子,父亲说还吃不?我们没说话,只用亮亮的眼睛感恩地望着他。
“再来俩碗!”他说。
我俩吃完了,其实有多少我们还能吃,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说吃好了。父亲也就没再问。在路上,弟弟悄悄给我说:将来长大了,挣了钱在这里吃个饱!弟弟这个愿望没有实现。——因为他早已不屑于吃凉粉,他也彻底地遗忘了曾经说过的话!
父亲去看大戏了。妈妈拉着我俩在门市部里扯布。门市部里人头攒动。好不容易挤到柜前。尺寸妈妈早已量好的,当然做大一点,能够多穿几年,还可传给下面小的穿。货架上,柜台上,一捆捆的布躺在那里。只见售货员用一根木尺利落地量好,用剪刀在边上轻剪一下,两手一扯,“嘶啦”一声,就扯好,然后折好。安妥地装进母亲的布兜里。门市外有许多做衣服的缝纫机“嗒嗒”地忙着。但妈妈不会在这儿做的。她拿回去,让交好的阿姨用土块画好线,她踏缝纫机亲手做好。买完布不忘给奶奶买一份用麻纸包的油糕或副食。
她也要看戏。我们只是电灯泡。在人窝窝里看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看各种服饰,丑角还可以看:鼻子上有一块白,嘴唇有一点白,显得很滑稽,加之搞怪的动作及语言,我们也跟着大人哈哈地笑。最烦的是旦角,老在那里唱,我们就不耐烦。哼啷着要回去,大人们喝斥也不顶用。被烦不过,把我们拉出人群,在很大的木盘子里平铺了很多火红的柿子摊前,买上三两个柿子哄我们,并威胁老实看戏,别跑,不然被坏人拐走……
集市在一定意义上满足了人们的欲望——弥补了生活的欠缺,平复了贫穷生活的焦虑。关键是,逛集是农村人的节日。让那些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里,用流着汗的脸迎着一阵惬意的风。让心里感觉到了舒畅……
集市还是男女相亲交际的场所。我们这里人叫“背见”,也就是男女双方不了解,一般在介绍人家里见,集上多热闹啊!逛了,事儿也办了。待到上门时那几乎就是宣告这事成了。所以在没有定稳之前,不会造成这种错觉的。而集市上匆匆一面,三两句话,第一印象很重要。男子这时脱下邋遢的装束,洗了澡,穿上体面的西服,戴上斯文的眼镜,就为了给女子一个眼缘。我一个表哥个子不高,人也长得不堪。但我表嫂很漂亮,大抵也是如此促成。
上初中那会儿,家里种西瓜。我和二哥拉一架子车西瓜在店张街道去卖。那天是背集(没有集)。空荡荡的街——炙烈的日头下少有人走。连道旁的柳树也是无精打彩地垂着无数的纤臂。我们寂寞的叫卖声在街上一遍遍回响。这时走来三五个小伙。在我们这儿掂了两个瓜说回去拿钱就走了。但我们是留了心眼的,我跟着看了他进的门。久等不出来。我们上门去要。他恼了要打我们。我们只有退走,找在街道修电器的表哥出面。他在自己村里也属歪(厉害)人。但出面后,只是一个劲地赔不是。回头给我们说算了,就两个瓜么!店张人惹不起!
我们只能作罢,后来在集市上,我亲眼看见在街道霸着的尚志村的那三个恶霸,从卖甘蔗的小伙那里一人抽了根甘蔗有说有笑地走了。那个小伙也是虎背熊腰,岂能咽下这口气,待他们走到街口分开。他掂起刀追上一个,拿刀逼住要钱。那两个没走远,听到声音跑回来,拿甘蔗在小伙脸上抽,打得甘蔗屑四处飞溅。在边上看得我触目惊心,心里恨得不行!
尤其是霸道的店张人把门口街道圈起来保管自行车,我当兵时休探亲假和父亲赶集,穿的便衣,我们误走进去正往外走,那店张人也是父子两个,一张口就诬我们是偷车子的。我气得不行和他对骂起来,他们要动手,我才不怕。但父亲硬是把我拖走了。我心里想,也就在你们家门口,你们嚣张啥!
事后我也见过那个卖甘蔗的小伙,年岁大了些,还在街上做小生意。他再也没有曾经的鲁莽之气,总是软软地谦和地笑着。我心里只是感觉悲哀:——难道在威权下的就只有顺从和忍辱偷生么?
我恨店张人!
又是很多年了。我偶尔听说曾经的恶人三人组早已分崩离析,都成家过日子了。只有那个老大还在街上横行。他吸大烟,把老婆吸跑了,留了个儿子也在街上混,在食堂里拣别人吃剩的东西吃,他也不管。终于,一次他把一个店张街道杀猪人的侄子打了。这人是个鳏夫,举凡这样的人,无儿无女,脑子都有些不好。况且还指望将来侄子给他披麻戴孝,养老送终。他二话不说,操起杀猪刀整天在街道寻那个恶霸。终于在一个麻将馆找见了,杀猪的进来赶上就是一刀!他带伤赶紧翻窗跑了,昔日威风荡然无存。从此再也不敢在街道横行,只是用一根长镊子整天在人堆里偷钱。但谁不认识他呢!偷又偷不着,听说马上要沿街乞讨维持生计了。
街道还是那条街道,昔日繁华不再,更多的人走出土地外出打工。逢集也不唱戏了。集市上的人也少了很多。街两旁的门面倒开了很多,指望着打工回来的人在这里消费。每家生意都很淡。人一茬茬地在换,这条街道走过我的祖辈,走过我,但我的子孙会生活在城市里,儿子被我带着路过过,但他绝然不会对这里有一点情愫。
在一个晴好的日子,我把车停在不远处,一个人踱到街口什字的小吃摊前。四五家卖凉皮饸烙凉粉的还在那里,还是热情地招揽。几十年过去了,摊主依旧,还是一样的小长桌,长条凳。还是遮阳的布伞。我一个人静静地吃了碗凉粉。知了在附近的树上叫得正欢,望着这熟悉的街道,我想起很多很多,心下也有些恍然。但一样,都被那鼓来的一阵风带走了。天高气爽,云淡风轻,一般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