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姥姥的一生,就是在攀登一道责任的阶梯。
(二)
2018年春节,是我入伍后的第二个春节,也是最后一个。跟母亲的视频刚通,就看到姥姥急忙凑过来,脸上的关切难以掩饰,我笑着说:“妈,姥姥。”
姥姥还是那般不善言辞,只问我:“都好着呢?”
“好,都好。”我笑答。
然后沟通的主动权掌握在了母亲手里,姥姥就在镜头的角落,怔怔的看着两千多公里外的我,似笑非笑,似泣非泣,我读得出那是一种抑制,这让我想到,去年的春节。
几乎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对话。当我回答完姥姥的问候,说一切都好。姥姥竟不知再说些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我,脸上的笑意渐褪。我不禁着急的问:“姥姥你啥都好着呢吧?身体好吧?”
姥姥说:“好。”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这一流,对外孙的疼爱与思念一下子就全流了出来。
(三)
2017年年初,并无甚年味。因为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对于屋里的两位老人丝毫不新鲜,任岁月静逝,不起波澜。
在床边坐着的老人,68岁,是我姥姥。姥姥面前坐着一位更老的老人,91岁,是我姥爷的母亲,我的老奶。这一对婆媳很久都没有再言笑晏晏的聊天,绝大多数都是沉默。
老奶已经在床上瘫坐了一年多了,姥姥整日伺候吃喝,换洗尿布,擦洗屁股,像照顾婴儿一样再扑些爽身粉,短暂的交流过后,还是沉默。相视无言,却有千言万语,在沉默中交汇。无声胜有声。
这一年,老奶走了,享年91岁。全家上下似乎做了长期的准备,却又毫无准备。
上上下下既慌乱无序又井井有条的完成了丧事,就葬在姥爷旁边。这位老人在儿子去世三十年后离开人间,没人了解老奶的孤独,除了姥姥。
在沉默中了解。
就在此间沉默的屋子,老奶向姥姥进行了无数的交接。姥姥看着床上的老奶,是在看多年后的自己。老奶看着姥姥怔怔发愣,一个眼神,交接了一份孤独,交接了一份坚强,也交接了一份责任。
老奶生命的意义,就像余华在《活着》中所说,人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老奶的去世没有家族精神象征的坍塌,姥姥继承了一切。
(四)
2012年寒假,我跟母亲去延安看望姥姥。12层的电梯门刚打开,我就闻到了香味。
敲门两下,舅舅开了门,弟弟扔下作业也高兴的从卧室跑了出来。我随母亲走进门,更香了。
顺着味道,我拉开了厨房的门,叫道:“姥姥。”
姥姥转过头来,露出久违的笑容:“来啦。”
“嗯。”我也笑起来。
“再去坐会,饭马上就好。”姥姥笑着转过身,继续翻炒。
饭桌上,都是十几年前我爱吃的菜。我七岁之前,姥姥常带着我,可以说我幼时的记忆都存在姥姥那,把我带大后,弟弟出生,现在又带弟弟。仿佛是老人的宿命,代代轮回。
夹了一口菜入口,细细咀嚼,连吃数口之后我皱眉说道:“味是不有点淡了?”
姥姥忙解释:“你舅舅一家子吃盐都轻,也少辣,我做惯了。”
我继续吃着说:“嗯,没事,是我常年在饭店吃,嘴是越吃越重了。”
没成想,下一顿饭,饭桌上的菜竟每样都有两份,姥姥将碟子端在我面前:“这一份料放的重,尝尝看爱不爱吃。”
我本想说不用这么麻烦,为我一个把同样的菜再做一份。但看姥姥笑盈盈的样子,我又把话咽回肚子,再接着把菜咽进肚子,说:“好吃。”
在舅舅家的那几天,偶尔看到弟弟任性,姥姥教育他。小孩子不懂事,惹他奶奶生气,也生奶奶的气。
十几年前姥姥带我也是这样子吧,一代人必然有一代人的隔阂,如果做不到相互理解,起码要做到谅解。姥姥做的很好,我不行。对于姥姥的那份溺爱,也许在我做爷爷之前,永远无法理解,只能承受。
(五)
1987年,姥爷病逝,年仅38岁。
这一年,姥姥38岁,母亲15岁,舅舅10岁。
尽管全家都在悲痛中忙活完了丧事,却怎么也补不上天塌下来的窟窿。家里唯一有工资的人离世,还是在一个家庭最脆弱的时候。
世间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
天塌了,补不上了。姥姥死的心都有,可回头一看两个孩子,心想已经没了爸,不能再没了妈,自己死了倒容易,可出门要饭,也得有个领路人吧。
三伏天,躲在树叶里的蝉都痛苦的嚎叫,“热啊!”“热啊!”整日不绝。姥姥在砖窑里出砖,一干就是一天。干完了活,抹着熏黑的脸走出砖窑,挣了几块钱,想了娃们的口粮有了着落,咧嘴一笑,黑漆漆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
活太苦太累,男人也不愿意干。砖窑像泥潭一样吞噬着姥姥的生命和精力,而姥姥,是泥潭中伸出的一株青莲。
再往后,砸石子,上山采药,割树条编篱笆,给大车卸货,工地上做小工。不分白天黑夜,什么能挣钱就做什么。但生活还是一贫如洗,母亲也被迫辍学,一起干活。想分担些姥姥的压力,让姥姥歇歇。姥姥说:“人只有病死的,没有干活累死的。”
(六)
1960年,姥姥11岁了,家徒四壁,姐妹众多。身为家里的老大,命运把她推了出来,仅上了三年学,就停学干活了。
如果说童年是幸福的花季,那姥姥是没有的。要做家务,做饭,喂猪,磨面。那时出栏的猪是唯一的收入,姥姥整天就伺候这个大钱袋子。
16岁时,开始参加生产队劳动,以无尽繁重的体力活对抗贫穷给予的创伤。
三年自然灾害,姥姥带着弟弟妹妹们,到处找野菜吃,山上的野菜都吃光了,人还是在饥饿中煎熬。
姥姥后来一直很能干,比男人还能干,不是没有理由的。
至少我没听姥姥说过一个苦字。
(七)
1949年10月7日,姥姥出生。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一生下来就听到举国上下的欢呼雀跃,一时间竟忘记了婴儿要哭泣,她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一笑,就再没哭,也忘了苦。
那时的她一定没有想到,未来的50余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可姥姥如今依然年轻,永远染着黑发,身体健朗。终于卸去了一身重担,十七岁的花季,七十岁时迎来,最美的岁月没有缺失,姥姥的芳华就在当下。
风华正茂,否极泰来。
当姥姥从马来西亚的海边散步归来,母亲问:“那咋样?美不美?”
姥姥笑着:“可好哩。”
(谨此,献给我的祖辈。愿姥姥健康长寿,历经红尘,享尽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