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风,在摇动老松树的树枝;树枝迷离的影子抖动在供行人歇脚避雨的板棚棚顶上、黄泥路面上和形状狰狞的鬼头石上。浓暗的夜色是深沉的,安详的,静谧的,好像在凝思着什么。岗下的棒桠河悄然地流淌;它漂走了开拓者们多少希望、抱怨、感慨和惶惑?今夜,前方那辉煌灯火里还隐藏什么呢?
严尚清自以为对棒棰川过去是了解的,对棒棰川的今天是熟悉的,但他不敢说对棒棰川的将来是清楚的,信心,愿望,都替代不了事实。生活,它还有自己的趋向和节奏,只有顺应它的趋向把握它的节奏,人的意志才起作用。想当初,人们不是为了安居乐业无忧无虑的日子,才冒险来到这儿的吗?可还是没能摆脱苦难的纠缠。
“我可不是救世主……”严尚清暗自嘀咕了一句。
“严县长,你说什么?”通讯员刘金豆没听清。
严尚清是没听见刘金豆的发问,还是听见了并不作答?反正他仍然望着县城方向出神。他在想什么?棒棰川镇这座小小县城,还不是装在严尚清的心里,有什么好想?
据老辈子人说,在大清朝康熙、乾隆年间,棒棰川县城这一带,只有几个放山挖棒棰的人挖的地窨子;到了民国初年才有了人家,成了个不在官册的屯堡,开始有人靠做木头为生。日本人发动太平洋战争以后,这儿成了小镇,有了做买卖的,开店的,开饭馆的,甚至有了大烟馆和窑子;做木头的行当上也有了把头,大柜,还设了衙门,正式定名为棒棰川。
有个俗嗑儿说:大东亚共荣圈,圈出了个棒棰川。于是,日出而作日暮而息的带有原始色彩的和谐没有了,穷富逐渐悬殊。日本人在“满洲国”设了个东边道株式会社,一个叫饭河亘雄的董事长住进了棒棰川,公务上是办木头,自个儿则搜罗山货:人参、貂皮、灵芝、虎骨。尤其是人参,就是当地人叫的棒棰,是这儿的特产;除非不遇见,遇见就是七品叶(人参以每年所生的一片叶子来计龄。初两叶叫二夹子,次年三叶称灯台儿,再年四叶,谓四品叶,其后逐年类推,称五品叶,六品叶……七品叶为难得的高档货。)以上的大山货;清朝官员常因向皇上孝敬几苗大山货,乌纱帽的顶戴跟着就变颜色,加官晋爵。
饭河亘雄在这儿发了财,紧靠棒棰河南沿盖了一处西洋式私人小公馆;这是棒棰川迄今为止唯一的水门汀建筑,同时也是唯一高大的建筑。从饭河公馆往南,是一个十字花儿交叉的街。这个十字路口,是全镇最热闹的地方。东北角是全镇最大的馆子,叫天福楼。其实是两进的砖瓦平房,前屋便饭,后屋雅座。字号上带个“楼”字儿,无非是壮壮门面。馆子谈不上溜炒烹炸的手艺高明不高明,这方圆也就数它就是了。
掌柜的黑嘞嘞,本名叫黑昭明,从前在长春(那时叫新京)耍厨子手艺。跟这儿木头行上的大柜头姜少卿沾点远亲,姜少卿的一个小老婆,是他妈娘家婶的两姨姊妹的姑舅姊妹生的,论起来,他成了姜少卿的小舅子。他见这儿木把们钱胀腰,就借姜少卿这条线儿,佃了本钱,到这儿开了天福楼,也倒一年年发达起来。
天福楼的正对面,也就是十字街的东南角,是同乐书馆。据说打棒棰川定名时,就有了这说书馆。不过,那时的书场是板皮搭顶木刻楞(林区以圆木头刻槽儿搭造的房子。)的墙,没有现下这么阔,也变成了砖瓦房,还修了个蝙蝠寿桃图案的高门脸儿。
掌盘先生是西岔老姜家不出五服的本族姜喜奎;姜喜在天津卫大连口耍过钢叉拳棒,闯过大码头,多少还通点丝弦鼓乐,莲花落、四季腔都来得两口;比较起来,大鼓说的还将就,不管京韵、京东梨花(又叫犁铧)、西河、奉派(又叫东北),学啥像啥。
有一年在抚顺城煤矿上撂地,被同行对头“请酒”弄倒了嗓子,没招儿,回了棒棰川。他新近从河北请来个筱连珠,功夫底儿挺厚实,兼学刘、白二派,轰动了棒棰川。可贵的是筱连珠聪颖伶俐,满肚子翻花样的唱词儿,唱得书馆兴隆,茶叶、开水的收入猛增,更别说那按段儿凭赏的大票儿了。姜喜奎因此一下子成了镇上的文化名人,再加这筱连珠跟镇上头排大商号天源林木服务公司经理张天源是姑表亲(张天源又是场面上的人),姜喜奎就常被请到张经理家的老式木雕栏杆旋转楼梯的客厅里吃喝。有酒哈哈哈,醒酒骂他妈,姜喜奎是海抹油嘴。
天福楼斜对过,十字街头的西南角儿,是杨富宽开的油坊火磨厂,柴油机器带动的搅米缸子整天呼隆呼隆响;小小门市上倒看不出个什么名堂来,一截栏柜一把算盘,杨富宽自个儿兼着帐房先生,虾米腰弯得像个秤钩子,勾在噼哩叭啦作响的算盘上;那拨算盘珠儿的手指头老长,长就的一副抓钱相。
他这买卖阵势在后院,后大门车进马出,进进出出的人,不是抹里带外地沾一身米糠,就是油脂麻花地抹一脸豆油脚子。米糠味、豆饼味、米糠和豆粃子发酵味儿,经过后屋二道门,透过染着喜鹊登枝图的麻花靛蓝布门帘儿,隐隐飘来;杨富宽闻着,没那么舒贴了,在开了榫儿的破太师椅上抻抻懒腰,又埋头拢他那东西南北四方流水帐。
天福楼正西,十街头西北角,场所很不适宜地开着一家医院。房产是马立生大夫的父亲置买的。马老太爷当年是沈阳颇有名声的医生。置买这处房产是为了夏天避暑,七八月间带着小老婆躲开大城市的溽热,到这凉爽的山区背枝猎枪撵狍子玩,偶尔也给人看看病。
“八一五”光复后,不知怎么,他儿子马立生竟到这穷乡僻壤来开业行医了。镇上原也有那么一两位土医生,怎比得马立生能治内疾外伤,又能动刀动剪呢?县政府也只有个医务室,卫生员又年轻,这一带人有了天灾病疫,便多麻烦了马立生大夫。
马大夫鼻子上架副金丝边眼镜,人倒和气,时时表现得童叟无欺,人们心目中颇有好感。就是他老婆穿章打扮显得格生点,出门总擦胭脂抹粉,嘴唇子涂成血葫芦色儿,耳朵上老带着丢儿一串耳坠子,说话也一噗一咧的,难免惹得山里人指着脊梁评长论短;她呢,气得直骂:“没知没识,少教化!”
由天福楼、同乐书馆、宽记油坊火磨厂、马立生医院构成的这个十字街头,叫做新十字街。从这儿向东一里半,有两趟土木兼用盖起的红瓦房,那是棒棰川林业局了。林业局前后,还拥着不少民房,草顶的、木瓦顶的、盐土平顶的,五花八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