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又细又尖的针头轻轻地扎进左胳膊的静脉,有点小小的刺痛,王昭把头扭向另一边,紧闭双眼,想象着鲜红的血正源源不断地流出,经过一根透明的管道进入贴了标签的小试管瓶内。她的右手,紧紧抓住一只很旧的深褐色手提包。
过道被排队抽血的病人占得水泄不通,她深怕自己会因为缺氧而昏倒,身边一张熟悉的面孔都没有,人们个个神色凝重。年轻的护士问道:“你是王昭?”
“嗯,我是。”
“好了,用棉签把这儿按住,明天下午来拿结果。不过HBV-DNA的结果要等一周。”
她从人堆里往外挤,企图快速地从检验科室逃出来,可这一切都是徒劳,她裸露在外的胳膊不得不与其他人的进行接触、摩擦,这令她厌恶,尤其是在医院。医院总给她带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周身好像弥漫着浓浓的杀气。
从医院走出来,面对广阔的天地,王昭深吸了一口气,夏天的阳光并不美好,火辣辣地炙烤着每一寸肌肤,可是她的心情是愉悦的。离开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医院大门,突然想起了两年前……
02
20世纪九十年代,南下打工潮汹涌澎湃,刚刚大学毕业的王昭和她的同班同学程露,凭着年轻气盛和满腔的热血,一起坐上了开往南方的列车。车厢内恶臭难闻,过道里挤满了持站票的乘客,行李横七竖八地躺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里。可是她们并不介意,她们不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了,而且她们坚信,很快就能看到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媚的春天。南方,那是多少人实现了梦想的地方啊!
招聘王昭她们的企业是一家外贸公司,不在深圳,也不在广州,而是在邻近广深的东莞。外文系毕业的王昭和程露此番前来,是从实习翻译开始做起。
一下火车,她们就闻到了重金属和钞票的味道,街道上扬起的尘土里夹杂着各种方言,很多北边来的人们都想在这里安家落户,寻找发财之梦,成为有钱的城里人,也许他们有亲朋引路,也许根本还是边走边看,居无定所。
当天上午,她们见了公司的翻译主管,简单地了解了一下工作环境和工作内容。工作中能够和老外进行直接交流,听起来非常锻炼人,而且以后还有出国的机会。初出茅庐的两人并没有很多想法和要求,只是单纯地觉得脱离了教科书和象牙塔的这个工作机会很难得。主管要求她俩第二天去体检,体检合格之后再签劳动合同。因为没有签合同,公司不能安排吃住。这就给初来乍到的她俩出了难题,不过好心的主管还是给了一把员工宿舍的钥匙,让她俩先凑合一晚上。
走进宿舍的那一刻,二人傻了眼。一个标准的双人间,只有两张单人床,床上没有被褥,只有硬邦邦的床板。空调是坏的,灯也是坏的。这叫人如何凑合?她们没好意思去找主管,也不知道要去找谁解决问题,只好拖着行李重新回到火车站。
已经是中午,两人在路边的湖南米粉店各吃了一碗粉,各花了十块钱。吃完饭就在附近找了一家小旅店,店里最便宜的一个床位要10元,是大通铺,双人间的每个床位20元。为了省钱,她俩要了一个单间,预付了20元押金。房间没有窗户,大小正好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床的两侧紧贴着墙壁,那一头抵着墙,这一头留出的一点空间正好容那扇破旧不堪的门来回开合。
她俩把行李塞到床底下,把门的插销插上,一屁股坐在床头,开始抱头痛哭,哭了一阵又笑了一阵,不知为哪般
“王昭,我们这是在挣命呢!老天也想让两个弱女子尝尝家徒四壁的滋味吧!”
“程露,你看看墙上,刻了一些字。”
这是家黑店、黑店、黑店!“黑店”两个字让她们胆战心惊。
“怎么办呀?王昭,我们去退房吧。”
“不行,如果现在去退,他们一定会有所察觉,说不定还会做出什么……”
“做什么?谋杀?抢劫?”
“哎呀,我也不知道,别乱猜了,怪吓人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王昭双手支撑着硬硬的床棱,一直抿着嘴,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在想办法。
“你倒是说话呀!”
“程露,我们今晚就坐一夜吧。把箱子拖出来竖着放在门后,只要有什么动静,咱们就赶紧跑。”
“可要是实在困了,不小心倒下去睡着了呢?”
“你要是困了就躺一躺吧,这么硬这么脏的床我睡不着。”
“好吧,我也坐着,万一困的不行了我也不管硬不硬脏不脏的倒头就睡,那样就辛苦你了。”
“没事儿,就这么决定。现在我们可以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
“唱歌吧!”
“呵呵,那你就先开始!”
她俩小声地清唱着熟悉的歌谣,互相打着拍子,却各自想着心事。一直到后半夜,她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她俩没吃早饭就拖着行李直奔医院,挂号、交费、抽血。化验结果要等到下午四点才有,现在才上午九点,她俩不想回公司,害怕这样大包小包地进出,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最后一致决定在医院的大厅里休息。程露的脚后跟被高跟鞋磨破了,一直喊疼,王昭穿球鞋,麻利许多。她拿上钱包,“程露,我去附近看看,买早餐、饼干和水回来。”
“不用买水,瞧,那儿有饮水机,免费的。”
“真的吗?”王昭果真看到两三个农民工打扮的人拎着水壶来来回回好几趟。
“服务台有免费的一次性水杯。”
“哎,不愧是国有的。”王昭莫名其妙地感叹了一句,不禁想到了那家公司和它的员工宿舍,仿佛一幢外表粉饰精美的大楼里卧在墙角的蜘蛛网,不断地在她的脑海里闪现。
“附近到处是经营电子产品的,过了两个马路才看到沙县小吃,我买了蒸饺。”
“谢谢。嗯,放了很多醋吧?”
“怎么?太酸了?”
“不是,我就喜欢酸酸的。”
“呵呵,那就尽情吃吧,酸不死你!”
“你也一样啊,两个爱吃醋的女人。”
“这是饼干,我去倒水,要冷的、热的还是温的?”
“温的,谢谢。王昭同学的服务真周到!”
“承蒙您夸奖!”
虽然是在医院大厅里冷冰冰的椅子上坐一整天,可也比昏暗的小旅馆舒坦多了,至少让人有安全感。午后,她俩已经困得不行了,趴在箱子上打瞌睡,睡得很沉很沉,直到打扫清洁的阿姨走过来要她们挪挪地方,她们才醒过来。
看了看表,四点差十分,两人起身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拖着笨重的行李去化验科取检验报告。一路上,王昭心事重重,程露却没心没肺,“哎呀,咱们很快就可以去签合同啦!今晚有地方睡啦!”
王昭的化验单上赫然地盖着一个蓝色印章“乙肝病毒携带者”,这几个字比外面的阳光还要刺眼。当时的社会和企业并没有消除对乙肝病人的歧视,入职前的体检中仍然包括乙肝这一项,并且明文拒绝乙肝患者,这成为了很多年轻人找工作的痛。
程露不愿意相信活蹦乱跳的王昭身体里还暗藏着可怕的病毒,她不敢去猜测王昭此刻的心情。
“医生说你的病不严重,只是携带患者。不要担心,我和你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我都没事,这说明它并不影响你的正常生活和工作。”
“对不起,程露,其实我不想隐瞒的,我从初中开始……”
“好了,别管它了,我们去公司报到吧。”
“拿着这个结果去报到吗?恐怕人家不会要我了。”
“啊?!不会吧,刚才医生还说……”
“医生有医生的说法,可人家公司也有自己的理由啊,它怎么会聘请一个病毒传染源?”
“可你不一样啊,你的又不会……”
“好了,你一个人去吧,我回家。”
“回家?!你不工作啦?以后谁来养活你啊?”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你去公司随便编个理由说我不能来了,这是宿舍的钥匙。”
“要不你先打个电话问问,实在不行再走。”
王昭是个宿命论者,她从不相信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敢心存侥幸,“算了,我现在去火车站买票,可能晚上就离开。”
她拉过行李箱朝医院大门走去,程露一把拽住她,“等等我!”
“啊?你想干嘛?”
“你决定扔下孤零零的我独自回家享福,是吧?我绝不能让你得逞!”
“程露,你干嘛呀?”
“王昭,说实话,那天从火车站一出来我就想着回去,这是什么鬼地方!钢筋水泥机器声轰隆隆,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那个什么破公司把我们当廉价脑力使唤,去他妈的翻译。”
“别闹了,你回去我会很内疚的。”
“难道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一毛不拔的南蛮之地你就不内疚?是朋友,就该同甘共苦,共患难。我们一起来,当然也要一起走。”
“程露……”王昭早已泣不成声,委屈、挣扎、彷徨、和深深的感动交织在一起,她不知向左还是往右,眼前的路越来越模糊,好在有这样一位朋友牵着她的手。
“走吧王昭,你先去火车站买票等我,我去还钥匙。”
“程露,你要想清楚,毕业快一个月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工作,你弟弟还在念高中呢……”
“好了好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看好行李,我很快回来。”程露说完,背着书包转身离开,她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钻进后排,一转眼就不见了。
王昭在售票窗口徘徊了很久,终于决定往那家公司打个电话,“请问,是陈主管吗?我是王昭,新过来的实习翻译。”
“哦,王昭啊,刚才程露过来还了钥匙,说你们临时有急事,不能和公司签约了。”
“程露她人呢?”
“刚走一会儿。”
“哦,那麻烦您了。谢谢,再见。”
王昭在人群里焦急地找寻程露的身影。茫茫人海,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来来往往的路人,要么行色匆匆,要么疲惫不堪。
“哎,王昭!”程露喘着粗气迎面走来,“票买了吗?”
“还没,人不多,等你来了再决定买硬座还是硬卧。”
“为了庆祝咱们回家,就买两张硬卧吧,好像几百年没睡过觉了。”
“行,就睡到等列车员叫咱们。”
“两位睡美人,到站啦!”
“哈哈,走吧,睡美人!”
03
医生看过王昭的检验报告,“肝功能正常,没有出现黄疸,HBV-DNA的结果显示,病毒没有复制,活性很低。不用吃药,平时注意饮食休息,就可以了。”
经历了短暂的分别,重新回到生活过四年的城市,从一个外语培训机构的老师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现在,今天是王昭最开心的日子。她想对很多人说感谢,而她最想感谢的人,就是她的好朋友程露。
当初狼狈地回到家乡,面对亲戚们的关心和询问,王昭哑口无言。堂堂大学生,找份工作就那么难?怎么连一个在外打工的高中生都不如?她不敢对父母说出真正的原因,怕父母因此再次感到内疚和伤心。
自从初中毕业体检检查出乙肝小三阳之后,父母一直带着她寻医问药,拜访了各大医院的中医西医,花了家里不少钱,可最终的结果是:无法根治。好在情况并没有恶化,只是这种慢性病毒会永远残留在体内。在那个年代,大家谈乙肝色变,王昭上学期间吃药打针都是偷偷摸摸的,生怕别人知道以后投来一丝异样的目光。家里其他人都很健康,谁也不知道王昭是怎么感染上的,为此父母一直很愧疚,他们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女儿,而且怕这个事情会影响女儿的性格和学习。幸运的是,王昭顺利地考上了大学,顺利地毕了业。只是现在,眼前的拦路虎还是它。
回到家的第三天,程露打来电话,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有一家外语培训机构正在招老师,入职不需要体检,只需要学历证明和外语水平证书,有一定的教学经验,有亲和力和责任心,待遇还不错,底薪加课酬。王昭的条件完全符合,她每年暑假回家都会在村里招一帮孩子补习功课,经验、亲和力和责任心,样样具备。
王昭问程露是怎么找到这家机构的,程露毫不掩饰地把王昭训了一顿:“王昭,你应该积极一点。我回到家以后,每天都去网吧上求职网看招聘信息,看到了好几家外语培训机构的招聘,虽然都是小公司,但至少是机会。我就一一打电话过去问,最后问到了这家最适合。王昭,你要赶紧振作起来,一家公司歧视你不要你了,不代表所有公司都这样啊!你现在被内心的自卑和暂时的挫折蒙蔽了双眼,你要坚信自己和正常人是一样的,而且本来也没有什么区别。你想想,你的优势是什么?你的专业知识和能力啊!”
程露的一番肺腑之言,使王昭的心里明亮了许多。她很感动:“谢谢你,程露。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鼓励我。对了,你的工作找得怎么样?”
只听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起来,“王昭,我觉得我们回来是正确的选择,好运接二连三。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做翻译,所以我投的简历都是翻译公司。昨天有一家电话面试我了,今天就给了我答复,说下周一可以去上班。巧的是,这家翻译公司和你的那家培训机构在一个写字楼里。所以,你要加油!我们以后又可以出双入对啦!”
王昭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挂了电话之后,她立刻收拾行李,和父母吃过晚饭,在饭桌上简单地说了这个好消息,让父母放心,就动身返城了。
灰暗的夜,长途汽车在路上颠簸,窗外的树影忽远忽近,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前面的路还很长,但只要有亮光,就会有希望。“爸爸妈妈,还有程露,请你们放心,我不会再次停下脚步,我会勇敢地去追逐光明。”王昭在心里默默地说。
04
她们又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二十平米的房子足够两个人大闹天宫。那天晚上,窗畔有阵阵凉风袭来,王昭和程露躺在各自的单人床上,电风扇像是跟谁拼命似的呼哧呼哧地转动着,谁也没说话,谁也不想打破这份美好的静谧。不知道天亮以后世界是否还是原样,也许某些角落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惊世骇俗的变化,而某些地方一切照旧,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普普通通、平平常常。
小区旁边有一个大公园,那儿的早晨总是热闹非凡,四处充满了生机,清澈的湖水,漆灰的假山,周遭的居民只要能腾出时间就来这里转转,哪怕只是一个清晨的一个小时,就很幸福了。拿着化验结果的王昭此刻正在享受这一个小时的幸福。
三三两两的人群,遛鸟的、下棋的、跳舞的、舞太极的、吊嗓子的……人到老年,能够拥有如此惬意的生活,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啊!可眼前这一切,根本就是王昭父母所不能想也不敢想的呀!王昭禁不住羡慕起城里人来。
一边憧憬着,一边幻想着,她来到一棵大树底下,翻开一本小说消磨时光,一直等到太阳爬过树梢,影子换了方向,这看似熟悉的慵懒的日子,来得真是漫长又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