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了40个小时的火车,从千里之外赶回老家。沿着一条浅草掩埋的土路蜿蜒向北,快要到达山脚时,远远看到一棵郁郁葱葱的树,在夕阳的映射下,有种孤独动人的美。
01
18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这棵树时,它还只是一株瘦瘦小小的桑树苗,耷拉着被霜打过的叶子孑然独立,仿佛一个离群索居的寂寞孩子,因没有朋友而垂头丧气。
那年三月三,我随奶奶上山赶香火。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由于觊觎一串糖葫芦而失去了奶奶的行踪,遍寻不到她后,只好一边舔着糖葫芦一边哭着往山下跑。
抵达山脚时,那棵小树苗就这样不期然出现在我的视野。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只毛色黑黄相间的小狗,可怜兮兮蜷缩在小树下,不知是被遗弃了,还是跟我一样倒霉,莫名其妙与主人走散了。
联想到自己的悲惨境况,我立马对小狗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情绪,慷慨地将剩下的两颗糖葫芦递到它嘴边。小狗吃完后,短短的尾巴轻轻摇摆,对我表示谢意。
孤零零的一棵树,孤零零的一只狗,孤零零的一个人,那一瞬间我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们三者连在了一起。
我招呼着小狗跟我走,小家伙很听话,颤巍巍冲着我跑来。跑到一半时,猛然想到了什么,又掉头向原地狂奔。跑到小桑树苗前,它抬起右后腿,留下一泡尿作为标记,随后又屁颠颠追上了我。
小家伙,让我带你回家。
02
起初家人并不同意我收养这条狗。
原因有很多,一是这是一条来路不明的土狗,毛色又不纯,看上去蠢笨蠢笨的;二是那时家里条件并不好,养几只鸡鸭都费劲,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去喂狗?
那个时候普遍缺油少肉。好吃懒做的三叔不只一次扬言要把小狗宰了炖肉吃。
我护崽心切,每天瞪大眼睛观察三叔的一举一动,甚至去村里上学时,也要把小狗栓在教室外的杨树上。
尽管我如此警惕,还是被无孔不入的三叔钻了空子,把小狗弄走了。当时我心急如焚,拿上家里仅有的那把菜刀就奔到了三叔家的院子。
彼时三叔正磨刀霍霍。小狗脖子被麻绳绑着瑟瑟发抖,另一头压在厚厚的三块土砖下面,看到我顿时如见救星,跳起来向我狂奔。
我脑子顿时充血,冲上前踢倒了砖块,左手把小狗抱入怀里,右手持刀与三叔对峙。
闻讯而来的父亲夺下了我的刀。
随后而来的爷爷给了三叔一记响亮的耳光。
小狗最终得救了。
这件事也让家人看到了我收养这条狗的决心,他们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打过它的主意。
只是后来,我和三叔的关系一直很淡漠,一直到现在也没缓和。
原因是,当年我曾为了一条土狗,拿着一把菜刀威胁他:再打它的主意就要了你的狗命。
这句话多年以来一直让三叔耿耿于怀。
既然是条土狗,既然在家人眼里又丑又蠢,我索性给它取名:笨笨。
03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内向孤僻的人。
我喜欢花鸟虫鱼飞禽走兽,胜于喜欢人。
收养笨笨那年,我10岁,在村里的小学读四年级。那时我木讷寡言,瘦弱不堪,老师不怎么喜欢我,班里几个捣蛋鬼经常半路堵截,逼我交出手里的玻璃弹珠和橡皮筋,然后脱掉我的裤子扬长而去。
每天傍晚放学,我常要胆战心惊地绕道很远,跟他们玩侦查与反侦查的游戏,却仍免不了被脱裤子的命运。隔三差五,我就会被欺负一次,然后边抹眼泪边提着裤子往家跑,回家看到迎上来的笨笨,它询问关切的小眼神让我更觉委屈,于是抱着它再哭一次。
直到有一天,我在躲避他们堵截的路上,看到了迎面而来的笨笨。那时它还不足半米长,却威武无比,冲着我身后的军子、二蛋他们直扑过去,一口咬住了军子的裤腿。
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让他们乱了阵脚,军子踢腿跺脚企图摆脱纠缠,笨笨死死咬住,喉咙间发出低沉却清晰的吼声,听起来很骇人。
军子不敢乱动了,转而向我求饶。在我的呼唤下,笨笨乖乖松开口,甩着尾巴蹭到我跟前。
一切极富戏剧性。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仍觉得当时实在太过不可思议,却又荡气回肠。
我和笨笨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昂首挺胸,心中觉得异常激动和温暖。
事情自此发生了变化。军子他们不再半路拦截,抢我的东西。我的生活归于平静,甚至有些欣欣向荣的趋势。
到六年级时,笨笨已经长得落落大方。我牵着它出去时,总能感受到同学炽热的羡慕眼神。
那时候村子里流行约架,说白了就是打群架。三五个人结成一战斗小组,周末休息时早早来到北山脚下,小组成员互相选定对手后,就热血沸腾地投入战斗。
那时候,打架规矩很多,比如不能使用砖块、石子之类可擦伤性武器;不能打头打脸;不能二对一,只能单打独斗;打完架不能告诉家长等等。
每次打架时,我总会带上笨笨,在一旁掠阵。于是我方总是旗开得胜,对方总是刚一接触就溃不成军。原因是笨笨站在那里,对他们心理有种威慑力,他们不敢放手一搏,生怕伤了我,笨笨会狂扑而上。
久而久之,我竟渐渐成了孩子王,进而摇身一变成了一方霸主。如今想来,当时我真是有点“人假狗威”了。
04
我的中学时光,因为一只狗的陪伴显得多姿多彩。
我和笨笨有过一张合影,彼时它正值壮年,风华正茂,威风凛凛地立在我身边,像一个守护神,得意洋洋地吐着舌头,背景是一片白花花苍茫的水。
邻村有一个不小的水坝。初中放暑假时,我们总会一窝蜂跑去游泳。十里八乡的孩子多,都会去那,每年总免不了淹死几个人,所以学校和大人严禁我们去游泳。
我们只好偷偷去偷偷回。
那时我们喜欢玩一种闭气的游戏。捏住鼻子,往水里一蹲,像个小吊死鬼一样挂在水面上,谁最后把头探出水面就算谁赢。
笨笨长大点后,我去哪它就跟到哪。我去游泳,它自然也跟着。
于是在我跟小伙伴们玩闭气游戏时,出现了这样的一幕:我捏着鼻子扎进水里,一张狗脸,外加四只狗爪迅疾出现在眼前,它死命咬住我的花裤衩,拖着我往岸上游去。
这只傻狗以为我溺水了。一旁的小伙伴笑得前仰后合。
如此反复几次,我觉得有必要对它进行解释教育。我蹲在它面前,一五一十对它讲:笨笨啊,你主人在玩闭气的游戏,你这样子会让我很没面子的,我已经告诫你很多次了,你能不能不要大惊小怪,让主人安安心心闭气,光光荣荣赢一回?
无奈,它每次都很认真地摇尾巴表示听懂了,可只要我一在水面失去踪影,它立马又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下水,把我叼出来。
后来闭气这个游戏,我再也没法玩了。
这张合影,也是它唯一的一张照片。看到照片,就想起年少时那段美丽的光景,想起笨笨第一次“救我”时的画面。
哎,这只傻狗。
05
大学时我执意去了千里之外的新疆,一年只有寒暑假回家,对故乡的情感越来越疏离。
在这片自己长大的地方,我几乎成为了一个客人。不仅对于家人,对笨笨来说同样如此。
偶尔回家,它会激动地迎上来,强打精神陪我嬉戏玩耍,但更多的时间,是静静地躺在我的脚边。我轻轻一动,它会仓皇地站起来。
我知道,它已经老了,生怕我的离开会成为与它的永别。
它黑黄的毛色已经染上了花白,不再油光发亮。
它的脚步不再矫健,腾空而起的姿态荡然无存。
它的食欲越来越差,呼吸声越来越沉闷,眼眸越来越浑浊。
永远不回头,永远回不到小时候,那时我是小屁孩,你是小憨狗。
06
是在某个夜晚,接到父亲的电话,他说笨笨不行了。
那晚我正和女友在大学操场上悠闲地散步,接到电话后霎时感觉天旋地转心神恍惚。我松开女友的手,无力地坐到地上,掩面哭泣。
我终究还是没能赶在它咽气之前赶回家。那时没钱买机票,我坐了两天的火车赶回家时,它尸身已凉,静静地伏在那里,仿佛追思自己十二年的全部记忆。
那天阴云密布,丝丝小雨随风而降。我倔强地拒绝了家人把它埋在院子里的建议,用布把它裹起,骑车把它送到了几公里外的北山脚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它的地方,是我和它缘分开始的地方,理应是它叶落归根的地方。
那棵桑树已经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在飘摇的风雨中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却又无限悲伤。
我在树下挖好坑,一点点将它掩埋。我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
这是我用一串糖葫芦引诱回家的笨笨。
这是我被欺负时腾空而起扑身而上的笨笨。
这是我“落水”时一脸惊惶叼我上岸的笨笨。
这是我每次回家趴在门口望眼欲穿等候的笨笨。
这是我曾日思夜想却终究放任它孤独老去的笨笨。
此去经年,我们阴阳两隔了。恨自己,把那么多的孤独寂寞丢给了它。
07
时间就这样过去,在一圈圈年轮的冲刷和一件件琐事的劳烦下,笨笨留下的印记渐渐趋于平淡和透明。
直到某个午后,我无意间看到电视上播放《忠犬八公》的电影,镜头里八公在主人上野死了九年后依然执着痴心地在车站等候他时,眼前突然就闪现出了笨笨的样子。我把电视关掉,拉上窗帘,缩到被窝里,任泪水放肆地滑落,打湿床被,让相思将我狠狠吞没。
再见,笨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