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睡觉,小玲觉得谁也没她有发言权。睡觉的环境,与什么样的人同床,完全是一个家庭一个人能力的体现。
小时候家里穷,只有一间屋子,两铺床,小孩子可以和爸爸妈妈睡,大孩子只能安排到亲戚家睡。小玲被安排到不同的亲戚家睡,有的堪比恐怖片,有的就是谍战片,偶尔也有温情脉脉,这些让她提前体验了人生冷暖。
①奶奶的小隔间
天色尚有亮光,奶奶叫小玲到那间仅能铺下一张床没有窗户的沉闷小隔间里赶蚊子放下乌黑沉重的蚊帐。
夜幕完全降临,吃过晚饭后的小伙伴们成群结队去玩抓人游戏。奶奶耳朵有点背,大声唤回去睡觉了。
小隔间里漆黑得走路脚都会飘。奶奶绝对不允许点上煤油灯,她觉得是浪费,睡觉本来就是两眼一黑。除非蚊帐里有蚊子,才能打着昏暗的煤油灯寻觅用滚烫的火光把它烫下落入灯罩内,发出吱吱的响声散发出焦臭味。有时候,小玲为了看到这短暂的灯光,会在放蚊帐时故意漏一点缝隙。
墨黑的空间,眼睛什么都看不到,毫无焦点,小玲经常觉得天地在旋转,时不时要甩一下头,让自己回正。奶奶不允许说话。她们各睡一头,如果小玲睡觉不老实,就会被踢一脚。总之,只能紧贴着墙壁躺下,尽量不要碰到奶奶,让她感觉不到小玲的存在。
半夜小玲常常被热醒,如果听到奶奶的呼噜声,会觉得安心,说明没有妨碍她。如果没有听到呼噜声,小玲会侧过身倾听奶奶的呼吸声。如果连呼吸声也听不到,她就完全惊醒,害怕奶奶死了。她悄悄地用脚碰奶奶的身体,听大人们说死人的身体是冰的。还好是暖的。这时候,奶奶可能会醒来,发怒,小玲发出睡着的嘟哝声混过去。
清晨,小隔间稍稍凉快,只有微微的亮光,奶奶起床了,小玲也要起来。回到家,爸妈也刚起来,弟弟们还在睡觉。爸爸照例会问睡得好吗,小玲说好,担心连奶奶都不要她睡,不知道去哪儿。
过段时间,奶奶转告爸爸叫小玲不要去小隔间了。虽然大家都说,奶奶重男轻女。小玲觉得是自己长得太快,占床铺多了。
②堂姐的长屋
小玲被安排跟堂姐睡。
堂姐彼时已经是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在农村这个年龄还未出嫁的很少。她们两家来往极少,堂姐看小玲姐弟几个眼睛都是从头顶上方虚瞟而过。不知她怎么会同意收留小玲的。
堂姐跟伯娘同一间屋子。屋子很长,两铺床头尾相连仅占房间的一半。堂姐的床铺靠近窗口,晚上也常点灯。她叫小玲晚上不必早早来,尽可以和小伙伴们玩耍。
第一个晚上玩散场后,小玲来到她的房门口,看不见半点灯光,也没有说话声,房门已经上栓。她在门口呆坐了许久,不知道怎么办,回家,肯定不行,喊门,又不敢。夜越来越深,越来越怕,只好鼓起勇气喊门。过了很久,就像是半个世纪,伯娘来开门了。她们说小玲像个疯子,下次绝不给开门。
小玲不敢去玩了,也不能比她们先进屋。只能在她们屋子外稍远的地方假装玩耍,时不时瞟一眼,只要看到她们进屋,立刻跟进去。
上床后小玲仍然贴着墙睡,尽量不出声,问话就简短清晰的回答,有时候她们笑,也跟着笑,但是要尽快假装已经睡着听不到她们的谈话。她们聊到一些话题时,会试探地喊小玲的名字,千万不要回答,她们说睡着了,堂姐会踢一脚,看看是否睡熟,没有反应,她们可以放心的聊了。其实她们聊的内容很多小玲听不太明白。
大概在堂姐那里睡了两个星期吧。某天晚上,小玲居然尿床了,读五年级了竟然尿床,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就这样,被赶走了。小玲永远忘不了,堂姐鄙夷的眼光和轻蔑的语气。小玲真希望快点长大挣钱,盖房子,睡自己家。
③九姨的平房
妈妈的堂妹,小玲喊她九姨(其实只比小玲大四岁),在那里睡过半年幸福的时光。
每天晚上一吃完饭,小玲就背书包去九姨家和她趴在床上写作业,时不时头发会被煤油灯点着,发出噗嗤声和焦香味。有时她会故意凑近一些,烧刘海,逗得九姨哈哈笑。至今,小玲仍然觉得头发烧焦的味道是香的。
她们常常聊天聊到忘记睡觉,到高兴处,九姨抑制不住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这时候九姨的爸爸就会大吼一声。
清晨,九姨悄悄起来,煮好粥才叫小玲起床,非逼着一起吃早餐。九姨家的粥,是小玲吃过最美味的食物,又粘又稠又香又暖。她家的平房也是村里面的第一间水泥砖房,但是一点也不嚣张,非常的温馨让人羡慕,而小玲因为寄宿在那里也同样地享受了伙伴们的嫉妒。
半年后,九姨去县城读初中了。小玲不好睡在她家了。但是只要周末九姨回来,小玲必定是去和她睡,听她讲初中学校同学的趣事。她可以讲到半夜,把小玲当成知心的朋友,无话不说。在九姨床上小玲真正体会到放轻松睡觉是多么的幸福。
④表姐家的楼顶
六年级的那一年,小玲大多数时候是去和几个远房表姐一起睡。
有时候,她们在表姐奶奶家平顶房(那时有部分人先富起来了)屋顶睡,一起唱歌,看星星。早上醒来,都横七竖八地满地乱躺,完全不在席子里。
有时候,表姐妹五六个人横睡一铺床,连翻身都不能,睡在中间的人不能动弹,但是小玲从不睡中间。她们常常闹到深夜,直到被奶奶骂才肯睡下。
虽然小玲仍然怕黑,但是和这么多表姐妹一起,那些阴暗已经沉睡在心底。她有点不想去读初中,想永远和她们挤在一起不分开。
⑤告别少年
小玲心底的愿望是自己有一铺床,最好床头能点一盏灯,无论任何时候醒来,都能看清房间的角角落落,影影绰绰。
她离开家,寄宿读初中,高中,大学,住在学生宿舍。虽然是很多人一起住,但至少是自己一张床了。
可以在床上翻筋斗,横睡,竖睡,这可是自己一个人的床。第一天晚上,小玲竟然悄悄流眼泪了,这次的眼泪和以前在奶奶和堂姐的床上留过的无数眼泪完全不一样,她可以主宰自己的床了,再也不用贴着墙壁睡觉。
在住集体宿舍期间,清晨起床总能收到同学的抱怨,半夜她又说了什么话,尖叫,哭泣,她们甚至担心她会梦游。但她们并没有因此而厌恶小玲,偶尔还拿来当笑话讲,偶尔会关心的试探噩梦背后的根源。谁能想到,小时候的小玲到处借宿,睡无定处。
⑥他是安全感
小玲的愿望又变了,希望能有一间自己的小屋,床又软又大,即便翻身剧烈也不会担心掉下,有一盏夜灯,才能有安全感,驱除噩梦。
她工作了,租房子住,自己一个人睡大床,有夜灯常亮,但是噩梦还是常常光临。小玲想也许需要一个人能带来安全感。
于是,她谈恋爱了。
她要求夜不能全黑,他看到亮光无法入睡。但是他妥协了用眼罩。她还是做噩梦,会突然尖叫,哭泣,他常常被吓醒,拍拍她说没事了,都是梦,过去了。她又能接着继续睡。
小玲认定他是最好的,不然怎么能忍受一个如同不定时炸弹的自己在身旁睡。
睡觉是一个人最放松,最自我的时刻,只有两颗心友好,平等,互爱才能互相靠近。
他们结婚了,噩梦少了。
小玲常常说,他是安全感。但其实,她心里明白有能力选择睡眠环境和同床人才是最大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