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屑


梦里的黄色大蟒蛇,清晨七点便偷偷溜走。

楼下老汉的茶杯,依旧好端端地搁置在黑色皮椅上。他褐色的脸和浑浊的眼,此刻全部躺在29楼的房间熟睡。

九点,我又看见他。他总是跟着太阳坐。

冬天的时候,他坐在厕所的侧面,左上方是晾着的衣物,有时是女人的内衣裤,有时是谁家小孩的袜子尿布之类。

这个夏天,他就坐在一楼,永远的黑色皮椅,黑色的后脚掌,黑色的胡子。

几乎每一天,我都能见到他,他坐着的那个位置,刚刚好就在楼梯的侧面,不会挡到人,刚好能看见小区大门口。他也总是一个人坐着。

这是一个很老的小区,住着的基本也都是老年人。我习惯每天早晨七点被窗外的各种声音吵醒,习惯在楼梯拐角总是偶遇到年迈的老太太或者是老大爷,习惯看到路过的人手提从早市买来的蔬菜瓜果,习惯看到广场上总是有几桌麻将桌,围着的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们。

我习惯匆匆走过,习惯每次的路过。

今天,我才意识到好几天没碰见楼下的那个老汉,也才反应过来要去回忆起他的存在。

他的茶杯还在,椅背上披着的旧外套还在,甚至周围绕着的一团黑还在,脏乱的浑浊的空气在。

他去了哪里?

疑问没留存多久,我出门散步。

妹妹发来照片,照片里的母亲站在某个公园的一角,背后是湖,再往远处看,天色是渐变的橙蓝色调。母亲身上穿着我上次回家一起逛街时买的衣物,七分裤子,窄条纹的短袖。左右手依旧戴着几年前买的手镯,被藏起来的皮肤结着几厘米后的茧,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某种皮肤病还是什么,从未细细询问过。或许我问过,她也告诉过我,可现在想起来,没有一个确定的名字加以概括,就像此刻看到的母亲的脸。

一个恍惚,我盯着母亲的脸,就在这张脸上看到了早都过世的奶奶。

因为光线微微向下的眼角,几条深深的皱纹,鬓角的白发毫不突兀,向后扶着栏杆的右手,侧立着站,支撑低一级台阶上的左脚。

她的眼睛看着镜头,看着虚无缥缈,像在晃神,看着前方,远处好像有一团雾。

几乎看见照片的那一刻,我就暗想,怎么那么像奶奶。

明明她两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明明只是共同生活了十几年。

明明平日生活里基本不说话,相处也是针尖对麦芒,婆媳关系总是剑拔弩张。

明明奶奶已经去世了好多年。

为什么忽然的一瞬,我就想起这两张脸,并且不自觉地联想在一起?

人老的时候会越来越像吗?神态的类似通过大脑的加工,看起来,外貌也越变越像。或许,是有共同的生活经历吗?住过的木房子,几年前住过的砖房子对神态有影响吗?

我不敢再看那张照片,不是面对母亲变老的难过,而是一种深深的恐惧感,仿佛是看到很久之前的一张脸。

这张脸活着的时候,这张脸在厨房盯着案板,这张脸在床上睡觉,侧着或者正面向上,这张脸站在街上和邻居嬉笑,这张脸和另外一张脸吵架,忍不住流泪的样子。

我还记得这张脸站在厨房擀面条,前面是用了好几年的案板,黑褐色,有面粉掉进案板缝隙,竟然抠出了几条白胖的蛆。这张脸没做恶心状,只是把它们扔进垃圾桶里,继续擀面条,盛夏的天,汗顺着脖子往下流,流进她干瘪的双乳,继续向下,一颗颗砸到水泥地板,地板也坑坑洼洼,液体就被土包围了,不再出声。

到最后,这张脸慢慢闭上眼睛,身边最后不过是几个至亲,至亲的心里装着另外的几张脸。

母亲的脸?关于母亲的记忆?

想不起来多少。

或许我记忆里的母亲,还是像相册里的照片,她年轻时写过的日记,夹在书本里的干花和大只花蝴蝶,封存着,完好着。

忘记说,给妹妹回了一条平淡的微信,你和妈妈出门玩啊。

又散了一会步,就回去了。

上楼时,又路过一次楼下老汉坐过的黑色皮椅,依旧没见他。这时我的心里甚至涌上一种担忧,一种廉价做作的伤感,往常这个时候,他该是坐在这里乘凉的,不拿蒲扇,吹着自然风,路过的人带起的风。

后脚掌上不知积蓄了多少层的厚重,不知热不热。

可我为什么无端做作了?除了邋遢看上去不干净之外,我没想起爷爷。

关于爷爷的脸,爷爷的记忆更没想起。

大概只是他的老让人触目惊心罢了。

回到我的房间,打开灯,发现墙上一直挂着的木桌子掉落,螺丝找不见了,木屑掉了一床铺,钻进了床单里面。上面摆着的玩偶有的落到木地板,有的横倒在洒满木屑的床上。

不假思索,我开始收拾,把玩偶全部搁置在沙发上,扯下被单,用手把木屑全部拨到地板,木桌子索性不要了,塞进床下面。拿起扫帚把地板上的木屑清理干净,倒进垃圾桶,听到一股清脆的沙沙声。

我的房间早都充满木屑,木地板坏了好几处,正门口用正方形地毯盖着,沙发后的木屑自有沙发掩护,衣柜后面是几个小小的洞,洞里充满泥土和木屑。

我已经习惯木屑。

躺在床上休息时,早晨梦里的黄色蟒蛇进入了我的脑子,三张脸不分彼此,想要用力关住的门怎么也管不住,不知是汗还是泪黏糊糊从窗户流出来。

垃圾桶里的木屑汇聚在一起,流了出来,房间四处的木屑全部流了出来,汇聚在一起,长长的胖胖的,聚拢着金色的光。像母亲身后那条宽宽的傍晚的河,又像案板下面那几条白胖的蛆身后的几条线,眼睛一眨,又出现在楼下老汉的脚底下。

不知是不是恍惚之间的沙沙声作祟,还是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还是一粒又一粒,一张又一张,一轮又一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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