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车厢,挤满了人群。窗外关中平原依旧满眼翠色,却不似夏日那般富有生机。秋风阵阵,偶尔落下几片树叶,在风中打着转,最终飘向远处的田野。
从上车起,对面女孩的目光就从未离开过窗外。萧瑟的大地,低矮的房屋,枯竭的河流,还有她那双大大的,忧郁的眼睛。耳边的嘈杂,乘客的喧闹,周围的世界,都与她无关。
也许是不忍离别?也许是……
我忽然想笑自己。我们都只是一个过客,又何必为了一个陌生人的心事而胡乱猜测?然而,她就坐在我的对面,她的一切,我想避开,却做不到。
她的头发很长,披在肩上,遮住了半边脸。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外衣,是那种日系风格,清新淡雅,简单大方。她的眼角有颗痣,和睫毛混在一起,若隐若现。
在火车上,不管多长的距离,我都难以入眠。怔怔地盯着前方,不知何时,夜已拉下了帷幕,窗外一片漆黑。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晚的月亮应该会很圆吧,只是我的头顶,除了车厢,一无所有。
我再次将目光投向女孩时,她正在低头看一本书。
她眼神空洞,虚无缥缈,偶尔翻一下书页,却明显是漫不经心,心不在焉。
这么吵的环境,怎能看进去书呢?我想问她,可见她总是低着头,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
忽然瞥见那本书的封面。那是一个身着旗袍,两手叉腰的女子。她头颅高昂,眉眼上扬,清冷孤傲,一双眼睛仿佛看尽了世间的悲欢离合。微扬的嘴角是对这尘世的嘲讽,还是对繁华落尽的无奈?
女孩依旧缓慢地翻动着书页,她低垂的双眼,迷茫的神色,紧蹙的双眉,宛如一只受尽委屈的小鹿,想要一个温暖的安慰,却不知该转身向谁。
女孩子天生就是被人疼的,尤其是容易受伤的那一种。也许她此时需要的是一双肩膀,只可惜,蓦然回首,那人已不在。
我靠着座位,迷迷糊糊,想着想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列车员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
洛阳到了。我看看表,已经凌晨。
车里的人,大多都已睡去,迎面袭来的,是夜的凄凉与喧闹过后的清静。
对面的女孩泪水盈眶,眺望着城市夜幕下闪烁的霓虹灯。
晶莹的泪珠划过女孩白皙的脸颊,我忽然想起夏日漫步荷塘时,荷叶上晶莹剔透的露珠。只可惜,草木只是无情之物,人却不然。
女孩意识到了我的目光,尴尬地笑了笑,笑容苍白。
为了打破尴尬,我朝她笑笑,试图转移话题:“是没抢到高铁票吗?要坐这么久,真够累的。”
“我特意买的普通火车,只为了不经过他的城市。”她拭去脸上的泪水,眼神也不似之前那么飘忽不定。
我瞪着惊愕的双眼,想问,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来也是奇怪,西安到北京的高铁是经过郑州的,可这两地之间的火车却避开了它。也许,这正是为我这样的人特意安排的。”她拉上了窗帘,眼神不再飘向漆黑的窗外。
我知道,在这样的夜里,一个悲伤的人,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者。我静静地凝望着她,没有插话。
“火车可以绕过那座城市,可人的心,却是距离难以阻挡的。”她说着,合上了手里的书,一片叶子从书里掉了出来。
她捡起那片银杏树叶,轻轻掸去灰尘,重新夹进书里。
“这是前年秋天,在学校的林荫大道边,我们一起摘下的。我记得,那时的林荫大道,满是落叶。他牵着我的手,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地,那感觉就像夕阳即将落山的傍晚,他抱着我,坐在楼下的池塘边,在我的耳畔轻声歌唱一般。我说,那一片叶子最好看,将黄未黄,摇摇欲坠,只可惜我够不到它。他抱起我,将我的身体一点点往起抬,直到我的手触到了高处的那根树枝,和那片即将坠落的树叶。”
“我吻着他的脸,告诉他,我会把这片叶子做成书签,夹在我最喜欢的书里,放在我的枕边。他笑了,笑容很灿烂,我看得见他眼里的爱意,和嘴角的甜蜜。”
我注意到,她谈起过去,眼里跳跃着笑意,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苦涩。
“他曾说,来年四月,我带你去看洛阳牡丹,可好?知道吗,满园的牡丹盛开的时候,宛如一团熊熊烈火在燃烧。那种美,看过一眼,就再也难以忘记。”她停顿片刻,叹道:“这趟列车,每次都会经过洛阳,只可惜每一次经过,都错过了花期。倘若一个人去看,那团烈焰,会不会灼伤人的心?”
她似乎是在自说自话,又像是在为我讲述一个尘封在内心深处的不知该向何人诉说的故事。
她打开手机,看了时间,凌晨三点钟。
她的屏保,是自己的照片,背景是宏伟的布达拉宫。
“这是我和他去拉萨时拍的照片。布达拉宫重重叠叠,迂回曲折,红白宫墙错落,那一刻,它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殿堂。我们携手走在拉萨街头,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对我说,我愿我的爱就像这拉萨的阳光,无限温暖,永不褪色,照耀你的心房。他说,布达拉宫会见证我们的永恒,他要将我最美的年华定格在这里。”她笑着,再次打开了手机。
“我记得,由于高原反应,我躺在拉萨的旅馆里,他抚摸着我的额,手掌就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温暖。失眠的夜里,他抱着我,一遍遍地为我读仓央嘉措的诗。夜很静,伴着他的呼吸声,我渐渐入眠。我记得,他的怀抱很温暖,很温暖。”
也许是沉醉于过去的美好之中,她半晌没有言语。
“后来呢?”我想,多回忆回忆过去,她也许会不再那么悲伤。
“回首半生匆匆,恍如一场梦,你像风来了又走,我心满了又空。”女孩笑了笑,拿起桌上的书。
浮华褪尽,人比烟花寂寞。喜欢张爱玲的人,恐怕都是寂寞的吧,就像今夜的她,还有我。
“记得在一部电影中,男主对着吴哥窟的一个树洞尽情倾诉自己的秘密和惆怅,并将其小心翼翼地埋葬。花样年华已经不再,就让尘封心底的心事随风逝去。一切都回不去了,又何必留恋。”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起初的悲伤,多的是一份淡然。
“那,你是把我当做那个树洞了?”我笑了,瞧向她的脸。
“我们都只是彼此的过客而已,对着一个人,总比对着一个树洞要好。”她朝我笑了笑,不再说话。
这一路,我们没有再交谈,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分手,我也没问过她的名字。
拉开窗帘时,外面的天空是一片红橙色,鲜艳夺目。窗外飞驰而过的街市和广告牌告诉我,已经到了石家庄。
不知何时,对面的女孩已沉沉睡去。她的睫毛很长,脸上表情平静。
忽然想起,王家卫的另一部电影中也有类似的一个情节,对着磁带倾诉自己的心事,再把它带到世界的边缘,心中的愁苦也会随之留在远方。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种神奇的力量,我只希望,下一次女孩坐这趟列车时,不会再因为往事而独自神伤。
列车到站时,窗外阳光明媚。我们相视而笑,涌进了人潮之中,片刻,便不见了彼此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