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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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降临人间,将以弱小的身份出现,或许是因为某种偏见,他认为世界本真源于弱小,弱小最容易看清世界赤裸的恶,也会看到世界真实的善。

所以他第一次是以菌类的身份出现的,只极短暂地度过了一生,无趣至极。

第二次,他选择做一棵长久生存的洋槐。柔嫩的脆弱枝丫生在庭院一个并不起眼的放杂物的角落里,和几根杂草混杂在一起。幸运的是它的身体在庭院小男孩的保护下逐渐生长,男孩总是吸着鼻涕穿着满是油渍和泥垢的腌臜衣服满怀希望地来看它,期待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种子能够在他的殷勤看顾下一夜之间成长为参天大树。可男孩也从未因清晨醒来跨出屋门拨开层层清凉薄雾后看到它仍是小树而感到丝毫难过,因为,它在生长。

它从一指宽的小树逐渐变得粗壮直到长成比房梁还要高的大个子,成了这院子里能够遮阴挡雨的所在,它赢得了所有家人的赞许和喜爱。同样,那个鼻涕虫男孩也长大了。男孩娶了个胖乎乎的姑娘并和她生了两儿两女。院子里开始热闹起来,春天的时候孩子们喜欢品尝槐花里的蜜,或者摘下槐花给胖姑娘做菜,他们早上叽叽喳喳地起得比大树身上的麻雀还要早,搭着铁梯子一个挨着一个爬到房梁上去摘槐花,倒像是一群忙碌的蜜蜂和欢快的小蝴蝶似的。到了夏天,胖姑娘因为年岁渐长的疲劳与身材的憨重在热天里更加懒散倦怠起来,非农忙时候,每天午间小睡后都要唤来隔壁的婶子,后院的阿婆,小卖铺的嫂子或者前街的新媳妇来打麻将。大树深绿色的叶子茂密且繁盛,不管骄阳怎么照,热气怎么吹,它都能像是一把结实的绿伞一样挡在人群的头上。大树不懂麻将,可它喜欢人们专注又滑稽的表情,喜欢人群里突然传来的叹气声或是一场大笑。太阳快要落下的时候,邻家炊烟准时升起,院子里的人都将散去,调皮晚归的孩子会被追着打屁股,接着发出一声声比扫帚打在身上还要亮几倍的哭嚎,夫妻俩会因被麻将耽搁的时光吵架,那吵闹声会到屋里的灯全部灭掉才终止。

秋天到了,大树也开始困倦,似乎夏天的精力被哪天的凉风像吹蒲公英一样地吹到了天涯海角。它的叶子开始发黄,簌簌落在地上,正如不可控的寒冷季节会每年准时来到一样,它也会准时疲倦。它并没有因此而看起来多么衰老,可是鼻涕虫男孩却老了。

打扫落叶的工作在鼻涕虫男孩送走自己父母后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他的眼睛在送出自己的两双儿女后逐渐开始混浊,严重的白内障在儿女陪他做过几次手术后才艰难看清画面。胖姑娘也因年老和肥胖而常年被高血脂和高血糖侵扰,严重的骨质增生和腿部疾病使她只能躺在床上偶以拐杖度日。往日不绝的吵闹常常因沉默而终止,胖姑娘心爱的麻将也因身体的病痛在她心里不安地打了死结。直到小便不再准时与她通信,鼻涕虫老人的埋怨声代替了往日的争吵。两人共同在麻雀,蝉鸣和蟋蟀的喧嚣和对往昔的回忆中孤独度日,直到哪一天,连互相的埋怨也成了奢侈品,屋里只剩下了鼻涕虫老人。

鼻涕虫老人又开始盯着槐树看,一如几十年前的每一个清晨,同以前一样,他跨出屋门拨开层层清凉薄雾,并没有因为未看出槐树究竟是在成长还是在衰老而感到焦虑或困惑,因为他混浊的眼睛里,只记得往昔。

死神没有降临,可仍带走了一切。尽管没有准确的迹象,可槐树仍觉得自己老了,似乎是从鼻涕虫老人混浊的眼睛被白色麻布盖上时看到的,从孩子们攀登过的靠墙的铁梯变得锈迹斑斑最终沦为废铁的痕迹中看到的,从这冬日里被白雪掩藏的多年无人打扫的落叶中看到的。它好像确实老了,或者陷入了某种孤独。它决定忘记年岁,像胖姑娘当年一样在疲劳和懒怠中度过这无尽的安宁。又在这无尽安宁的日夜里代替鼻涕虫老人等待着往昔的降临。

这份安宁最终被打破,是从前的孩子推开了腐朽的门,他们想将屋子拆掉重建并毫不迟疑地将槐树砍下卖给了木匠。槐树在漫长的等待尽头只看到了冷漠,它的根被挖出,暴露在没有任何遮挡的烈日下,干渴的风拼命吸吮它仅存的湿润,最后它痛苦且悲伤地离开了世界。天使只觉得自己在这段故事中得到了一种长久又无休止的孤独,于是他断言:万物都终将步入孤独。

第三次,天使为了避免陷入孤独无趣决定做一只生活在群体中的蚂蚁,于是从它出生,便开始了无尽的劳碌。身为最勤劳的工蚁,它会参与房屋建设,出门寻找食物,喂养蚁后,照顾后代……它们很少像人类那样交谈,更多时候它们会以一种家族独有的信息模式留下自己想要表达的信号:

“瞧,这是我回家的路。”

“嘿朋友,快到这来,你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加把劲伙伴们,冬天就快要到了!”

“冲!冲!冲!”

为生存而劳碌,为团体而奉献,坚定的信念扎根在它的脑袋里,只有某一恍惚的瞬间,它觉得自己好像缺少了一些什么。

生存的危险性时刻伴随着这些幼小的生灵,躲避巨大动物的脚掌,洪水逃脱,火灾,或者是关于族群的死亡战争。它们愿意为族群做任何事,因为它们都是团体的一份子且愿意成为守护中的奉献者。

它的死亡源于一次远行,那天它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一具秋蝉的尸骸,秋蝉翅膀断裂,皮肉残缺,仰躺在一片发黄的法桐叶子上。它异常兴奋地爬上叶子去看,确信这块美餐一定是它第一个发现的,它要快一些,以免被其它动物或其它族群抢走。可当它正要离开叶子时被连同叶子高高抬起——一个无聊的人正抬着叶子看死去的秋蝉,很快也发现了它,那人无趣的脸上突然勾起一抹笑容,伸出食指弹开一旁的秋蝉,转动叶子以更好地看小蚂蚁在叶子上慌乱兜转的痕迹。

很快,那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因为实在无趣,于是他决定玩个比之更有趣的游戏,他带着叶子来到一片水池,将黄色的法桐叶作船,载着蚂蚁扔进了水池。慌乱的小蚂蚁走动中不停地触到水壁,无趣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可随着法桐叶子越飘越远,小蚂蚁慌乱的重复,无趣的人深感无趣,耷拉着双眼走开了。可水池中的小蚂蚁,已经没有岸了。

它在一片汪洋中的孤舟留下属于族人的求救信号,可得不到任何回复,孤热的太阳垂头为它叹息,它想起了那块留着许多秘密信息的土地,想起了同伴和蚁后,想起了尚在等待它食物的幼崽……甚至,它好像想起了比那蚁巢建起更早的往昔。它停下来,开始回想这一切,似乎是它第一次能够这样安静地停下来,而不被神圣使命谴责,因为它预感到自己将要死去。

它想起了一场战争,两族的兵蚁在战争中双双丧命,那场战争非常残酷,遍地的尸骸在热气中变得轻盈,这画面在巨大的人类眼中,都将是一次震撼。那是兵蚁的使命,它想。而繁殖是蚁后的使命,勤劳是它的使命,这早在他们出生时特定的身体特征决定了。而这些无可争议的使命,又使它感觉从没有一天做过自己。

它在回忆中,身体慢慢变轻,而后成了永恒。天使在这个故事中琢磨出了一个足够偏激又十分真诚的见解:生物,永远深刻陷入无意识的生存和繁衍漩涡,而不可自知。

第四次,他决定做一只有自我的猫。

一只橘黄色的长毛猫怀孕了,猫的主人在它将要分娩时在偏屋的角落里铺了一个纸盒子,天使正是在那里出生。它是第六个出生的孩子,身上黏糊糊的,皮毛颜色不明混作一团。母亲一直帮它舔身上的污秽,可最终发现污秽就是它身体的色彩。相对于母亲的其它几个孩子,它显得弱小又丑陋,闷着头找母亲的奶水,又时常被母亲其它孩子撞走,直到他长大都是如此,因此他十分瘦弱。甚至在某一天,猫主人惊诧地发现这个瘦小猫咪的残缺——它没有爪子。

不出主人所料,这个无爪的丑陋猫咪在满月时是唯一被挑剩下的那个。丑陋或可原谅,可没有爪子,就代表着它没有办法更好地履行抓老鼠的职能。

它只跟随母亲两个月,主人便狠心地将它扔到了一个陌生人家的门口。起初时它并不饿,而是因纯粹好奇的本能走进那个虚掩的门,并略带疑问意味地叫了两声。

院中是一棵顶天的大树,浓荫稠密带出阴凉,树下有一个女人正打着扇子替摇篮中欢笑的孩子驱赶蚊虫。她发现了那只突然闯入的猫,一时间促狭之意跃入脑海,她从摇篮里抱出孩子,用蒲扇打在孩子头上遮挡烈日,走向那只突然闯入的猫咪。

“瞧啊宝贝,是一只丑陋的小猫。”女人抱着孩子在距离其两米的位置蹲下,伸出食指指向小猫,怀中孩子张着身子咿咿呀呀地想要靠近,却被女人紧紧抱住,“太脏了,我们把它赶走!”说着,女人在猫咪的靠近中愈发慌乱,从地上拾捡一枚石子丢向猫咪,猫咪因疼痛舔舐自己的皮肤,发出两声不满的尖叫。女人更慌了,拿着蒲扇躬身驱赶猫咪,孩子却在她怀中咯咯大笑。

一切都在猫咪被赶出门外终止,一开始虚掩的大门此刻紧闭着自己的慌乱。猫咪舔舐着疼痛的皮肤,开始了孤独的生存之旅。

在遇到那个叫秦清清的女孩之前,它曾走过没有尽头的滚烫柏油路,被急刹车的司机咒骂,求食不得被商店的主人驱赶,因暴雨穿过绿植躲到车底,因饥饿而尖叫,被淋过的毛发瑟缩着紧贴它的身体,远远看起来,它战栗的四肢像是细长的铁丝。树上的麻雀也会嘲笑它,甚至故意跳到它身前挑衅,虚弱而无爪的猫咪对麻雀来说无疑是求乞的敌人。

尽管如此,它仍旧幸运地收获了怜悯,好心的路人给它食物,曾驱赶它的商店主人送给它一个可以安身的纸箱,并在那个叫秦清清的女孩在他商店买东西时引她来看这只可怜的小猫。

女孩在夕阳里现身,身上带着金黄的光明,她齐肩的长发如垂柳招摇,明黄色的衣裙散发着栀子花浅淡的香气,她身材微胖,个子不高,且并不算漂亮,杏眼空洞略带一些恐慌,皮肤浅白却满脸红痘,鼻梁略塌,嘴唇轻薄微抿。她叫秦清清。

小猫像对所有人一样向女孩要求施舍,女孩向商店主人说了些什么转身走开了,接着带来一个纸盒子将小猫引了进去。如果说世界上有天使,它想,那个女孩一定是其中之一。

女孩独居在一个旧楼区某个二楼的房子里,里面不算整洁,却也安静自在。她给它准备食物,猫砂,帮它洗澡,后来还给它买零食,玩具。比起露宿街头,它重新感受到在母亲身边的安全感,它不再饱受饥饿,并且有了自己的名字——秦花花。

花花几乎比所有在它这个年纪的猫咪都要安静,或许是因为它没有爪子,在徒然努力的飞跃中一次次摔下,最后只能选择安静地接受自己的缺憾。它会安静地看秦清清吃饭,睡觉,洗脸,刷牙,穿衣,画画,大笑,秦清清很少哭,只在某一次深夜不停地抽纸巾擦眼泪鼻涕,却不是因为爱情。因为她只有一次暗恋的经历,且对此看得十分开明又显得十足偏激。

“如果他不喜欢我,我会喜欢他一辈子。”她说,“那样他在我的眼里,就是没有任何缺点的。”

而花花对此的理解却与秦清清不同,它觉得清清是个冷漠又胆小的人,她擅长拒绝,却从不肯尝试。如果事与愿违,她常常能够用禁忌的思想来封锁心中的渴望,这或许源于她冷漠的心性,或者属于某种孤独或深藏于心的恐惧。因为花花常常看到秦清清不停地在探寻关于那人的消息,接着又十分决绝地毁掉那人一切存在的痕迹。最后又用报复性地甜食,游戏或画画来麻痹内心的慌张,第二天仍旧能够以快乐的姿态起床做饭,吃饭,上班……

她是永久压抑的,尽管外人无法看出,可在秦清清的每一张画里,无处不充斥着暴力和杀戮,一把同样的匕首,会穿过男人的脸面,女人的手背,老人的脊椎甚至是她自画像的胸膛……她画完这些画时常常低垂着头,空洞的眼睛里露出恐惧和憎恶。

这样的气场总是把花花吓到,因为它又想起了那个夜晚,那是在他们朝夕相处的一年半后,花花已经能够任性地做任何事,比如夜晚踩中刀片因疼痛把屋里墙上全部喷洒上鲜血而后因虚弱躺在秦清清怀里,比如打翻水杯看它滚落在地,比如趁她睡着在她的头发上撒尿……它总是能够获得原谅,可只有那次,花花偷吃了未关好抽屉里的火腿,秦清清就莫名爆发了。

“如果世界有魔鬼,”花花想,“秦清清一定是其中之一!”

她拿着衣架暴打花花,花花痛苦地躲避最后逃生于她的魔掌藏身在床底,秦清清大笑着咒骂,接着扔掉衣架,双手打自己耳光,声音清澈响亮,节奏明快有序。声音停下时她开始跪地祈求花花的原谅并唯一一次地痛哭到了深夜。由于脸面的青肿一片,她请假在屋子里藏了好些天。

花花选择原谅,因为某种同情和对她依恋的渴望,或者是她曾讲述的那个真实梦魇:她的父亲在深夜醉酒后用一条锁链鞭笞一只狗以发泄心中的不快,她的父亲在酒后因孩子的几声吵闹将家里的茶几和所有碗盘砸碎,她的父亲曾在她的同学面前打她的母亲,以至于她的同学再没来她家做过客……“他是个疯子,我们都是疯子。”秦清清笑着结束了那次的诉说。

花花想,秦清清所得到的是一种源于她父亲的习得性罪恶,所以她必然也是受害者。可那件事发生后,尽管选择原谅,可花花对她产生了严重的恐惧和报复性的冷漠。

又一个深夜,花花在昏暗的窗台上,看见不远处墙沿上的另一只橘黄色的猫。月光下那只猫的皮毛发亮,让它想到了自己的橘黄色皮毛的母亲。它兀自发出两声短促的呼叫,却被对方听到了。橘猫转过身来慢慢走近它,“可怜的孩子,你是被困在里面了吗?”

花花不语,因为并不确定橘猫说的是正确还是错误,他好像确实因困于其中而期待逃离,但又被某种牵绊所拉扯,“我不知道。”最后它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

“人类给的施舍总是有条件的,你必须服从,才会得到怜悯。”橘猫的声音也像极了花花的母亲,花花努力去想秦清清的美好来反对这个观点,却因一时的无法反驳而沦陷在属于那个声音的母亲的怀想中。

“我母亲的主人丢下了我,因为我无法完成做猫的使命——我没有爪子。”花花遗憾地说,“我尝试去找我的母亲,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人类总是那么无情,就像我曾经的主人那样,他在回家之时以猫无法上车为由把我丢下了。”

“那真是凄惨。”花花说。

“人类是一个样,我们应该远离他们来避免痛苦。”说着,橘猫跨过窗台前的空调架,跳上了花花面前的窗台,用爪子将窗纱打开,一个大开的空间向花花敞开,“快,从这里跳出来,离开人类。”

一个花花曾日夜向往的自由空间就在它面前,秦清清的罪恶又一次在它脑海浮现,如母亲般的橘猫怜悯地看它,它瑟缩着身体,却不敢跃出。

“你害怕了吗孩子?”

“不,我没有爪子,所以……”

“那不应该是你胆小的借口。”

花花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秦清清,那夜的疯狂仍令它恐惧,它心下一定,纵身一跃到了它所向往的自由世界。橘猫带着它小心翼翼地跃到来时的墙沿,它没有爪子,总在攀爬时摔倒,从此祸患严重的恐高症。

它后来听到过秦清清喊它的名字,因为它们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那个声音有一些沙哑,显得些许陌生。

“她在找我!”花花循着声音去看,眼睛里绽放出光芒。

“永远不要相信人类!”橘猫说,“如果时机合适,她一定会抛下你,只是时间问题!”

跟橘猫所预言的无二,那个声音在第五天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人喊过秦花花的名字。它们饥饿时在街道游走,吃垃圾桶里的食物,捕食鸟兽或者接受行人的施舍,有时在土地上打滚,或者嘲笑被绳索困住的狗。黄昏时分它们会准时来到鲜有人迹的破屋旁侧的高台,在那里等待着黑夜的降临,橘猫甚至会攀登到更高的地方看夕阳,花花从不敢跟随。它们会在破屋落脚,破屋里还居住着一只纯白色的母猫,刚刚生下一窝小崽。它们相处平和且从未因繁衍的本能互起争执,因为它们都是已被阉割的生物。

平静自由的生活像透过窗户在屋子里慢慢游走的光线一样平和缓慢,白猫的五个孩子慢慢长大些开始在屋子里乱走向母亲索要食物,白猫常常因为饥饿而奶水不足,因为它十分惧怕人类,只在深夜才敢出门找食物,有时橘猫会给它和它的孩子带一些吃的,花花也会帮忙照看以免小猫偷跑出去发生危险,可尽管如此小心,灾难还是不期而至。

一天傍晚,橘猫和花花正在高台上等待黑夜,一阵飘香的鱼肉味从门口渗入直达小猫饥饿的胃腑,它们不顾母亲阻止鱼贯而出,门口一只干净洁白的大手穿过门缝攥住两只小猫的脑袋,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白猫惊恐叼住最后一只小猫躲进屋内,等花花和橘猫听到声音赶来时,只听到了落入黑暗的四只小猫急切的呼救。

“救救它们!”白猫哭着说。

猎人的离开比它们想象得要慢,他将四只小猫装在纸箱并用胶带封好,装在车上,确定不会再有小猫出来后又透过紧锁的木门往里面张望了一会才离开。橘猫和花花跟着车子跑了好一阵,在入夜前看到车子停在郊区的一间小屋。

房门紧闭着,狭小的窗子里露出昏黄暗沉的光明,男人将装着四只小猫的箱子放到桌子上,用一旁的菜刀在密封的胶带上划开一个小口,用白净的大手从中掏出一只小猫,小猫极细的爪子因用力瞬间划破了男人的手背,男人因疼痛发出“嘶”的一声并露出几分厌恶,他将小猫按在木制桌面上,右手抬起菜刀,小猫瞬间断成两截,它的娇小身体在断裂后的瞬间震颤一下,似乎是感受到身体断裂的痛苦后才死去,血水顺着木桌的沟壑流淌在地,男人将尸体装进黑色塑料袋,又从箱子里掏出了第二只。

花花和橘猫这时已经赶来,从屋内传出的血腥味比光线还要强烈,橘猫跳到窗台上去看,男人抬起来他的菜刀正要杀第二只,橘猫奋力抓破窗纱冲进房间,可这时第二只小猫早已殒命。男人又从纸箱里掏出了第三只,橘猫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尖叫跳到男人身上咬住他的后颈。这时花花也在无数次摔倒后跳到了窗台上,跳进屋内咬住了男人的右腿。

男人因剧烈的疼痛发出一声怒嚎,甩掉右腿上无爪的花花并用左手抓住了后颈的橘猫,将其甩在木桌子上,举起右手的菜刀砍向橘猫的胸腹。橘猫闪身勾住男人左臂,男人刀落下时只砍断了橘猫的尾巴,花花再次上前扑咬男人的右腿,第三只小猫被遗落在桌角。

这场战争最后以男人将花花和橘猫关进笼子才停止,男人的身上已是伤痕累累,他愤恨地捉起遗落在桌角的第三只小猫,毫不迟疑地手起刀落,接下来就是第四只。

当他将小猫从箱子里拿出来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传来一个男人低哑又毫无礼貌的声音,“我听到有猫的叫声,”门外男人停了一下,屋内男人的身体因惊恐和紧张有些僵硬。“我的猫刚好跑丢了我要进去看一下。”

“这里没有你的猫!”屋内男人一口回绝。

屋内几只猫叫声此起彼伏,门外男人停顿几秒一脚踹开紧闭的门。木门在撞击墙壁后发生了猛烈回弹,门口赫然站着一个几乎占满门框的肥胖男人,他长着一脸许久未刮的胡子,身上穿着肥大的牛仔和发灰的背心,左肩扛着一把铁锤。

未及寒暄,胖男人带着巨大的压迫力走进屋子,他看到笼子里的两只猫,走过去躬身打开笼子,“不是”他说,却并未关上笼口,任笼中两只猫夺路而逃,接着他走向那个瘦弱白净的男人,看到了那个被白净男人按在桌面发出尖叫声的小猫,“就是它!”胖男人一把夺掉白净男人手下的小猫,并不屑地推了他一把,他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它是我……”白净男人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却再也说不出,任胖男人抱着小猫扬长而去。

在那房子的不远处,花花和橘猫并未走远,胖男人走向两只猫,将怀里的小猫送了过去,可小猫不肯走,扒着男人的裤腿使劲闻。男人又推了一把小猫才看到了橘猫和花花。

花花没有犹疑,咬住小猫的后颈,将小猫重新送回到男人的脚边。男人没有拒绝,重新将小猫抱在怀里扛着铁锤走远了。

“你把它送给了可恶的人类。”身后橘猫用憎恶又虚弱的话问,因它断裂的尾巴流了太多的血。

“它需要保护和爱。”花花非常肯定地说,“我们都需要被爱。”

它们走回去时,已经到了深夜,繁忙的街巷寂静无声,橘猫走走停停,剧烈的疼痛和虚弱感使它看起来无比沧桑,像是一位将死的老者。

“我们天明再回去。”花花说。

“你先走,告诉白猫这里发生的一切,它一直在等待消息。”

花花只能自己回到了破屋,在一个毫无光线的角落里,白猫两只荧黄的眼睛一闪而逝,当它听闻所有故事,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谢谢你们,也很抱歉带给你们的危险,我想我们又该搬家了,那个男人或许还会再来,你们也要小心。”

说完,白猫咬着最后一只小猫的后颈攀到墙体,再一跃而出,它在日出之前永远离开了这里。

往日喧嚣的屋子彻底被夜的寂静所淹没,花花跳到一个破旧的沙发上,因身体的劳累和疼痛十分困倦,它蜷缩着睡了过去,恍惚之间它似乎回到了秦清清的身边,秦清清在低头画画,画中没有匕首,在画的是它。而花花在她身边睡着,袒露胸腹,毫无恐惧。

花花醒来时日夜已交换许久,橘猫没有回来,孤独感顺着蛛网爬到它的身上,它感觉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快要呼吸不得。它发出一声绵长而幽怨凄苦的呼喊,声音震颤尘埃回荡有声。

它带着仍觉疼痛的身体,跳上倒扣的褐瓮,跳上矮墙,沿着矮墙跳向高台,它看到了在高台更高处侧卧的橘猫。

“你回来了!”花花惊喜地说。

“尝试上来看看吗?”橘猫低头看它,声音极其喑哑。

“我不敢。”花花诚实地摇头。

“只尝试这一次!”橘猫坚持说。

花花往后退了两步,鼓起所有勇气跳了上去,它晃了两下显些摔倒,颤动的四肢紧紧撑住索性最后稳住了身体,因恐高而惊慌无措的心此刻在不停歇地跳动,当它慢慢靠近橘猫,才更清楚地看清现在的它,它的断尾仍在流血,鲜红的血液浸湿了它下身的皮毛,在风的吹拂下变干,又变深。可它仍在不停地舔舐自己的疼痛致使血液不肯停止地冒出。

“过来看。”橘猫眼睛望着远方,那是他们曾观望夕阳落下的地方,在高处能更清楚地看到更开阔的场景,在一个被高房掩映的花花曾看不到的位置,有一个站牌,三两个人拿着厚重的行李在那里等车。

“他在那里丢下了我,”橘猫说,“我一直以为他会回来找我,所以在每个黄昏来这里等他。”

“为什么是黄昏?”

“他在黄昏时离开的。”

花花无意揭露出它刻舟求剑般的痴傻,相反只感受到了一种十足的倔强反叛和对于悲剧的无可奈何。

“你该回去了,如果还有机会的话,请遵循自己的内心。”橘猫有一些黯然,仿佛身体已被黑夜笼罩,它孤独无助,却高傲不群。

花花没有走,但它似乎透过浅薄的尘世看到秦清清在向它招手,她一贯冷漠和恐惧的眼神里流着眼泪,浅抿的薄唇在喊它的名字——秦花花。它开始确定这份感情必然是双向的,而非只归类于服从和怜悯,因为它怜悯依赖并时刻思念着那个女孩。

日头从南走向了西面,有些凉意的风能够吹散烈日下的昏沉,可橘猫此刻却逐渐陷入昏朦,它的伤口开始发炎,身体发起高热,睁不开的眼睛里在此刻发出耀眼的光芒,“是他,他回来了!”

橘猫趔趄站起,跳下高台险些摔倒,身体晃荡着跳到矮墙,因站立不稳从矮墙侧摔下去,它艰难起身,发了疯般地径直向站牌处跑去,昏朦中它忘记了来往的车流,被一辆黑色轿车撞飞摔落在路旁。

当花花追来时,橘猫已经死去。来往的行人匆匆,无人停下来认出它,花花开始确定,橘猫主人的到来或许是它生命尽头的最后一场梦。

夜已凉透,行人稀散,花花将橘猫拉到了草丛里,它看着橘猫身体在夜的冰凉中逐渐僵硬,它积满油脂尘垢的橘黄色毛发像是秋日的衰草,在夜风悲凉的吟唱中沙沙作响。

花花因整日整夜的未食而陷入饥饿,它在清晨前离开了橘猫,开始了孤独一如往昔的求食之旅,它在饥饿中想着以何种方式出现在秦清清面前,秦清清会无视它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将它抱入怀中……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它在垃圾桶旁看到了一只死去的老鼠,它想到了母亲和母亲的主人,母亲的主人因它无法完成捉老鼠的使命而将它抛弃,它侥幸将这只老鼠当做自己使命的成果,并毫不犹豫地将其吃进了肚子。

一阵痛感似乎在慢慢侵蚀它的内脏,仿佛老鼠在它腹中复活并因长久饥饿肆意餐食咀嚼它的身体。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直觉告诉它,它也将要死去。于是它踏着艰难的步子决意去见秦清清最后一面。

模糊中,在二楼的窗子上花花看到了自己的肖像画,画里没有匕首。它心存欢喜,费力爬上矮墙,沿着矮墙跳上空调架,从空调架跳上窗台,它似乎看到了向它敞开的那个有着秦清清的世界,于是它奋力一跃,可身体似乎被什么所阻拦,撞击后快速回弹到了身后的悬崖,它不再感受到痛苦,它好像坠落在了秦清清的怀里。

天使在这个故事里得到了长久的沉默,却未能得出任何结论,对于它来说,所有的一切在故事里得不到定判,包括善恶,包括因果,包括所能感知到的一切。比起评判,他更在乎的是秦清清对花花的爱,是否如花花般真诚。为了得到答案,他决定尝试做一次人类。所以第五次,他成为了一个养猫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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