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淮九站在镜子前面,细细地打量着自己。
他以前从不觉得自己留着络腮胡有什么不妥,虽说早就偏离了曾经眉清目秀的轨道,但好歹他也算个品相尚佳的成熟青年吧,淮九向来对自己那张脸还是有些自信的。
可是,淮九建立了三十年的自信心在某天被一声“大叔”给击得粉碎。
那天是冬至,淮九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汤面从厨房走出来。
“去!棒呆,这可不是给你吃的。”淮九一把捞起脚边的胖橘猫塞回窝里,捏了把棒呆身上里外三层的肉:“吃吃吃,再胖下去就把给你炖了吃掉!”棒呆可怜兮兮地喵了一声,一人一猫对峙了几秒,最后还是淮九妥协了,给它碗里添了把猫粮。
今年的冬天冷得出奇,新闻里天天播报着最近正盛行的流感,淮九估计也是中了这肆虐的流感,流了好几天清水鼻涕不说,现在扁桃体还凑热闹发炎起来。
“喝了这碗羊肉汤,去他的流感!”淮九的嗓音沙哑十足,他端起碗刚喝了一口,门口挂着的风铃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紧接着,那扇有些老旧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冷风迅速卷了进来。
淮九下意识看了眼表,晚上九点五十二分。
“欢迎光临。”
淮九深深看了一眼手里热乎的羊肉汤,最终还是忍痛放下了碗站起身来迎客。
门口站着一个女孩,看起来很年轻,穿着黑色羽绒服,黑色马丁靴,戴着黑色棒球帽,大半张脸藏在一副黑色口罩之下,唯一露出来的一双眼睛也是漆黑如夜,她此刻正认真端详着门口的一排展示柜,并未看淮九。
“这都是你做的吗?”女孩的声音有点沉,带着几分疲惫。
她正仰着头望着展示柜里一排排透明的玻璃瓶。
“是的。”淮九一说话嗓子就疼得厉害,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很棒。”女孩转过身,终于正视看着淮九,“看来我朋友没骗我。”
“清桐街27号的徐师傅,是位很不错的心情导录师。”
女孩直直投过来的目光让淮九有点措不及防,同时他终于看清,女孩有着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漆黑又清亮。
心情导录一经问世,就广受追捧。就像冲洗照片,录制声音一样,导录心情也成为大家记录生活的一种必不可少的方式。随身佩戴的智能手环会记录你每时每刻的心情,你可以随时将某个时间片段的心情导录出来。
导录出来的心情装在特制的玻璃瓶中,会有不同的颜色,会幻化出不同的形状,小小的一团,像气体,又像光,永远定格在瓶中,每一个都独一无二。
二、
两人的目光在暖黄色的灯下轻轻一撞,淮九突然觉得莫名有点紧张,咧嘴笑:“过奖了,子承父业,为了生活罢了。”
女孩似乎笑了一下,淮九看见棒球帽下的那双眼睛微微弯了弯。
“不知您要导录哪份心情?”
“不是导录,是要修。”
女孩拿出心情瓶,虽看起来比一般的心情瓶更小更不起眼,淮九却对上面刻的logo分外熟悉,暗地吸了口气:起码五位数价格,而且女孩手中的这个好像还是限量版。
“不知是什么原因,它有些褪色了。”
女孩皱着眉,有些苦恼地看着心情瓶。淮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情瓶中是一支笔,明黄色,笔身上绕着橙红色纹路,像藤蔓一般,细长弯曲得甚至有些妖娆,精美至极。再仔细瞧,花纹的末端不知为何染上了几分大理石灰,在一片鲜明的色彩中这份突兀的灰显得极其刺眼。
明黄与灰白,分别代表欣喜和失落。
淮九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
“我是个画家,这是我知道自己被AT录用时的心情,所以对我意义非常。”
淮九尽管不是艺术圈的人,但对AT也有所耳闻。国内首屈一指的杂志社,不少作家、摄影师、画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在上面展现,不过真正可以的寥寥无几。
淮九有些怀疑地打量着面前还很年轻的女孩,女孩撑着脑袋,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天赋异禀而已。”
“所以就劳烦您了。”女孩跳下高脚椅。
“相比于琐碎的心情,导录修复别人人生中有着重大意义时刻的心情,是不是会更有成就些?”
“为什么这么说?”淮九不解。
“同样的一份情绪,如果没有特别重大的意义,就算是开心的,导录出来也不会记很久吧。”
女孩站在展示柜前,踮起脚认真打量着其中一个玻璃瓶,里面是一只橘色的碗。
“因为太琐碎了,琐碎到它们很快又会被下一个平凡时刻的心情所取代。如此循环往始,那么记录心情的意义何在呢?”
“啧,可是很多人就喜欢这样,平庸又徒劳着。”
女孩回过头,眼眸漆黑分明:“你说是吧,大叔?”
女孩走后,淮九呆坐在那里,一旁的羊肉汤面早已冷掉了。淮九却无暇顾及,他现在满脑子只想着两件事。
我已经沧桑到迈入大叔一列了?
而且还是那种平庸之辈的大叔?
没错,那个装着橘色小碗的心情瓶是淮九的。
那天淮九捡回了在路边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棒呆,特地去超市买了只小碗,然后蹲在那儿看着瘦兮兮的棒呆狼吞虎咽地吃着猫粮,看了好久。
于是那天淮九导录出来的心情是一只橘色的碗。
橘色是开心与期待。
现在,淮九看着吃饱了趴在窝里懒洋洋眯着眼打盹儿的棒呆,曾经瘦不拉几的小奶猫如今被自己养得毛发油光锃亮。
淮九有些头疼地撑着下巴,模仿着刚才女孩的语气:“啧,你这只平庸的肥猫!”
棒呆懒懒地抬了个眼皮,冲着淮九漫不经心地喵了一声。
淮九摇了摇头,盯着本子上女孩留下的联系信息发起了呆。本子中央写着的一行字体墨黑隽秀。
“阮浓……”
三、
心情导录是件很复杂的过程,同一份心情交给不同的导录师会呈现出不同的形状和颜色。
就像冲洗黑白胶卷一样,好的胶片冲印师能很准确地控制好药水和时间,完美地呈现出黑白照片颜色层次。同样,心情导录也是很考验操作者的技术,
可是修复心情要比导录难上许多倍,尤其是交给不同的导录师,既不能破坏原有的形状结构,还要百分百还原它的颜色质感,淮九在工作室里忙活了一天,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
距离这份心情导录出来的时间相隔太久了,需要再次通过其佩戴的手环才可修复导录。
淮九联系了阮浓,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给了他一个地址。
淮九找过去发现是个画展,他在里面漫无目的地逛了逛,十分轻松就找到阮浓的画作,她的画被展览在很显眼的地方。
淮九没想到这么小的人儿创作出的画作却是画展中最瑰丽恢弘的,有一望无垠的海洋、连绵不绝的雪山、古老苍翠的雨林,甚至还有汹涌喷薄的火山。
阮浓的确有天分,她的画用色巧妙又细腻,淮九看见夕阳细碎的余晖在海面上跳跃,看见第一缕晨光中浮腾着雨林潮湿闷热的水汽,看见火山喷发时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甚至能嗅到灼热的岩浆流经草木时滚烫的焦味。
淮九停在一幅名为《存在》的画前,
名字真怪,淮九想。
那是一片星空,和他印象中西藏的星空一样璀璨夺目,靛蓝色的颜料铺满了整个空间,银河浅浅,每一颗星辰的微光在静谧的黑夜中格外清晰,亿万星海,美轮美奂。
不知为何,淮九忽然就想起了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
“大叔?”有人在叫他,淮九回过神,他看见身旁站着一个女生。
女生有着张干净舒服的面孔,细秀的眉,瘦怯的鼻,五官不算太出众。但唯有那双眼睛,淮九印象深刻,漆黑纯净,是阮浓。
阮浓似乎很喜欢深色,黑色腕表,藏蓝项链,就连衬衫也选的是黑色,版型精良的衬衫穿在她身上飘荡荡的,她太瘦了。
女孩不说话站在那里的时候像极了一株植物,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安静。
“大叔,我没骗你吧。”阮浓将手环给了淮九,转过身跟他一同看着这幅画。
“我是个画家。”
淮九侧过头,他看见阮浓的瞳仁中流动着细碎的光亮,微小又明亮,像落入了一粒画上的星辰。
之后阮浓又来过几次,无一例外都是为了修复她的那份很重要的心情,奇怪得很,那份心情总是会褪色。
“什么限量版心情瓶?靠,品控这么差。”淮九在第五次修复这份心情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抱怨了句。
平安夜这天,淮九一大早就买齐了不少菜料,准备晚上吃火锅。傍晚,天空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带着刺入骨髓的阴冷,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淮九估摸着应该不会有客人来了,开始上锅涮菜。
可还没等菜下锅,门口的风铃不知趣地响了起来。
淮九应声抬头,阮浓在门口收着伞,宽大的黑色卫衣上湿了一小块,洇晕出来的深色区域格外醒目。
淮九感叹:啧,未卜先知吗?净挑吃饭的时候来。他对上次那碗冷了的羊肉汤面还耿耿于怀。
“大叔,我来拿修好的心情。”阮浓的声音有些哑,淮九注意到她眼底有两抹淡淡的青色。
淮九边从身后的架子上拿边随口道:“每次都这么晚来,工作挺忙的啊。吃饭了没?要不来点?”
“好。”阮浓应了下来。
四、
煮开了的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热腾腾的食物香气让人胃口大开,一时间屋里热气袅袅。
也许是这些时日来两人熟络了不少,淮九发现阮浓其实没表面上那么安静,她还挺爱说话的。
“大叔,要是我不来你就打算一个人吃火锅吗?”
“嗯。”
“嘿,还好我来了,让你免受孤苦伶仃之苦。”
“……”
“你在喝什么?”
“甜酒。”
“给我倒点。”阮浓很久没喝过甜酒了,印象中还是小时候在伯父家尝过一次。
淮九迟疑了下,还是转身拿来一个干净的杯子,蜜色的甜酒汩汩倒进来,晶莹剔透的像琥珀一样好看,细小的气泡从杯底反复地升上来继而破灭掉,乐此不疲。
“小孩儿还是少喝点,自己酿的,后劲儿有点大。”
阮浓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小口,认真砸吧了两下,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歪着头咧开嘴:“哎!味道不错!”
淮九应该是第一次见阮浓笑,眉眼弯成月牙的模样,整齐的牙齿像一排小小的白贝壳,泛着细微的光泽。
女生肆无忌惮地笑开的时候,嘴角还有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上学的时候跟了我们院里资历最老的一个导师,原本想努力刻苦一番,无意中尝过一次那老头酿的甜酒,到了毕业的时候,文章没发几篇,这甜酒倒是学的分毫不差。”
“唔……我上学的时候好像,好像只顾着玩儿了。”阮浓撑着下巴认真回想着,左手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
“所以啊,这就是命。”淮九将杯中的酒一仰而尽,感叹,“想努力向上的人最终守着一家小店为生活操劳,只顾着玩儿的人年纪轻轻就收入不菲……”
“收入不菲?”阮浓停下左手,抬头微微眯了眯眼,探究地看着淮九:“谁告诉你我收入不菲?”
淮九抬头淡淡扫了眼女生,继续捞着他的菜:“FJ的心情瓶在市面上的价格五位数起,更别提限量版。还有腕表、项链、衬衫、双肩包,尽管你选择的都是不起眼的黑色,但是我如果没看错的话,这些的价格不比你的心情瓶低。”
“噢对,还有那把伞。”
阮浓饶有兴趣地弯了弯眼尾:“大叔的观察能力很强啊。”
“大学主修心理学,习惯而已。”
“心理医生?”阮浓眼尾的笑意冷却了几分,“原来大叔你曾经刻苦努力地是想当个心理医生?”
“不用担心手术风险,不用考虑不良副作用,连药都可以不用开,聊会儿天,灌点鸡汤,就以为能治愈一切了。啧,也对,这应该是医生中最轻松的一种了吧。”
“你好像对心理医生有些偏见?”淮九往后坐了坐,双手抱胸,对上阮浓的视线,“还有点不开心?”
阮浓垂下眼,避开淮九的目光,伸手去捞菜:“我没有不开心。”
余光中,淮九起身离桌,很快又回来,手上多了一个心情瓶。
“这是你的心情。”淮九打量着手中的小瓶子,“时间段是和你送来修复的心情时间段是一样的。”
阮浓身体一僵,瞳孔微缩。
“别误会,要修复一段心情重新导录是必然的步骤,我并没有偷窥。”
桌面上,两个心情瓶一大一小,记录着同一时刻的心情,那一份对于阮浓来说有着重要意义的心情。
——我是个画家,这是我知道自己被AT录用时的心情,所以对我意义非常。
“我很奇怪,最重要的心情用着最好的心情瓶装着,为什么还会如此频繁的褪色?”
“现在好像懂了。”
阮浓那边的是明亮的橙黄色。
而淮九手上的,是一团黑。
黑色是失落,颓废。
“心情转化剂是有点用,坏心情变好,好心情变坏,但并不能维持很久,所以才要不停修复。”
淮九身体前倾,目光灼灼:“所以有问题的不是心情瓶,不是保存方法,也不是导录技术。”
“很明显,这是段不开心的心情。”
五、
明明有着比常人更敏锐的色彩触觉。
明明能轻松驾驭鲜明丰富的色彩进行创作。
可是,阮浓对于黑色,有着某种执着。
“衣服配饰是黑的也许是个人喜好。” 淮九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心情瓶,“可心情是黑色的,这就很少见了。”
阮浓无所谓地耸耸肩:“没什么稀奇的,有人偏好导录平凡时刻的心情,就有人喜欢重要时刻的心情。同样,有人喜欢导录惊喜激动的情绪,就有人导录不开心的心情。”
“既然导录出来的目的是想纪念这段不开心的记忆,那使用转化剂的意义何在?”淮九不急不忙地给自己夹了块虾滑,“一边导录着不开心,一边又把它变成开心的模样保存着,这么矛盾的事情,我还是头一次遇到。”
“小姑娘,你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呢?”
阮浓懒懒挑了下眼尾,像是听了一个蹩脚的冷笑话:“不开心?”
“我不开心?”
“我为什么不开心?”
“我凭什么要不开心?”
“我父母健在,朋友知心,我凭什么不开心?”
“我现在的这份工作,体面多金,前途无量。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一直就这样下去,一辈子不用担心吃穿用度,我凭什么不开心?”
“我有天赋、享自由、够幸运、在努力,和我一样年纪的人也许还在梦想和生活中抉择着,而我早已两全,已经安心享受着这一切,我凭什么不开心?”
“我的人生,前半生已经顺风顺水地过去了,后半生也会一直这样安安稳稳下去,我凭什么不开心?”
话音戛然而止,空气中萦绕的余音带着某种尖锐,淮九甚至听出了一丝哭腔。
时间像是停住了,只有桌子正中的火锅在两人长久的静默中不知疲倦地咕嘟作响,带着食物香味白色水汽缓缓腾起又迅速消散,头顶那盏鹅黄色的灯泡在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眸中投下一层明暖的光,女生的目光平静又倔强,淮九看见她眼里渐渐积聚起来的雾气。
阮浓的眼睛无疑是好看的,自他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是,像极了他在西藏看到的那场星空。
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这些独立发光的天体。
西藏的星空,纯净,安谧,浩渺。
星空浩瀚如海,里面每一颗星辰于亿万年前就存在,从诞生伊始它们就漂浮在这漫长又孤独的时空中,默默发着光,直到陨落消亡。
淮九想起了那幅名为《存在》的画,忽然之间,他觉得这名字取得真好。
她想要存在,可是有什么蒙住了她眼底的光
她找不到自己,
他看不到她的存在。
六、
傍晚,气温骤降,阮浓和伯父告完别,走出大楼不禁拉紧颈间的围巾:“真冷啊。”
伯父是心理医生,阮浓一个月去两次,每次两小时,兴许是因为伯父工作室的空调温度开得高了些,阮浓听得昏昏欲睡。
以后不去了,阮浓想。
阮浓讨厌那种感觉,自进门的那一刻起,病人与医生的角色就已经分配好了。之后一切就按部就班的来,一个倾诉一个倾听,虽说对面坐的是自己的伯父,阮浓还是觉得感同身受这件事要真正去做到很难。
他们之间像是隔着个无形的屏障,她理解不了伯父说的话,同样的,伯父也不能感同身受她的想法。
“要买束花吗?最后几支了,很便宜的。“阮浓经过以前经常去的花店,老板娘还是十分热情地吆喝着。
阮浓停下脚步,看着娇媚鲜活的花笑了笑:“不用了,谢谢。”
要是换做18岁的阮浓站在这儿,肯定毫不犹豫地把这些花带回家。
18岁的阮浓,喜欢玩儿,喜欢笑,喜欢一切色彩丰富的东西。
“我长大后是要当画家的!周游世界,等我画遍了那些美景,我就是个了不起的画家!”
当个了不起的人是阮浓从小的梦想。
到了23岁,她终于成为了很了不起的画家,可她突然对那些浓郁鲜明的颜色失去了兴趣。
“是轻度抑郁,建议去看下心理医生。”面前的医生表情平静地作出宣判。
阮浓皱了皱眉,有点意外又好像早有预料。
自己的确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也很久没有认真去看过一场电影,读过一本书,甚至听过一首歌。
以及,很久没有去画一幅自己想画的画了。
阮浓记得小时候在第一次上绘画课的时候,那个总是板着张脸带着厚厚眼镜的老师站在自己身旁,蹲下来细细看了自己的画好久后反复说着一句话:“难得,是难得。”
当时年幼的阮浓拿不准,她觉得老师像是在赞扬自己,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后来母亲告诉她,老师觉得她的画有灵性,技巧可以慢慢学,灵气却是不可求的。
可是,那些曾经鲜活过的色彩现在在自己眼里,已经变成了一种工具,一种如何搭配才能让画作更逼真,更完美的工具。
现在的阮浓能画出更优秀的画作,却再也画不出更有灵性的作品了。
可是为什么会抑郁呢?
阮浓开始导录心情,她急切地想找出证明自己抑郁的证据。
每隔一段时间阮浓就会导录很多片段的心情,小小的心情瓶摆了一排又一排。
画作被老师赏识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进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AT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举办了画展,越来越多的人能看到自己的画作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终于成为了不起的人,成为了不起的画家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阮浓看着面前大大小小的心情瓶,它们有着千奇百怪的形状,而颜色,全是黑灰。
无一例外。
阮浓闭上眼,18岁的自己嚷着要当一个了不起的人的模样好像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可是再一睁眼,发现自己离她已经很遥远了。
七、
“你知道什么样的病最折磨人吗?”许久,淮九抿了口酒,“不疼不痛的病。”
“我导师说这种病,这最好隐藏,但也最难治。”
“这世界上很多人都病了,只不过是糊涂的人不自知罢了,真正受折磨的是那些清醒的人。”
“病人要开诚布公地袒露伤口,医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倾听开解,你以为这能比做个步骤复杂的大手术轻松多少?”
淮九放下酒杯,手指有下没下地敲打着桌面:“你也算是清醒的那个,能看得透。但是啊,也因为年轻也有些看不透。”
“你眼中的大部分人,喜欢平庸又徒劳地活着。我很想知道在你眼中评判他们的标准是什么?钱?声望?梦想?”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绝对的吗?绝对的对与错?绝对的分界线?”
“那些大楼中有着体面工作、前途无量的栋梁们,几十年都做着耗费身体挣钱的工作,终于成为了社会中了不起的螺丝钉。”
“是,像我们平庸寻常的人,能吃能睡,每天制造着很多在你看来没有什么意义的快乐,它们也许很快就会被取代,被忘记,但那又如何呢?”
“谁会在乎你的快乐是不是该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真实才是它该有的意义。琐碎也行,微不足道也罢,但起码它存在过。”
“是那种不用转化剂的存在过。”
“大叔你……”阮浓听出淮九话里的意思,有些恼。
“你还很年轻,看得出来你想去看海洋星空,可是却还是选择在某幢大楼中对着电脑画着千篇一律的画。你挣着很多的钱用很多的钱,买的那些低调却昂贵的东西无非是在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你所认为的了不起,证明着你以为的存在。可是这就真的是存在了吗?”
“如果存在和价值是用这些东西来证明,那你很容易存在也会轻易被取代。因为这世上有着千千万万这样的人,可能几年吧,你就像你口中那些被取代掉的平庸心情一样,会被忘记,意义不再。”
“你真正想要的一直在你心里,你以为将它们深埋就会消失不存在了吗?”
“照片可以P,录音可以修。”
“但这心情啊,改不得,也改不了。”
淮九像是说累了,抿了一口甜酒,笑了起来:“嘿,这人呐,酒一喝多话也就多了。”
阮浓看着淮九,漆黑的眼眸中流动着不为人知的光,许久,弯了弯好看的眼尾:“大叔,我怎么没发现你开的还是个解忧导录店啊?”
“啥?”
“不对,应该是深夜食堂版的解忧导录店。”
“什么意思?”
“啧,果然啊,不想当心理医生的老板,不是个好厨子!”
“你酒也喝多了吧?”
八、
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暖人,沙发上的淮九抱着棒呆,一人一猫正晒着太阳惬意地打着盹儿。忽然,电话响起。
“喂?”
“淮九啊,是我。”
“老师。”淮九一听来人的声音清醒了不少。
“这次也没什么事,主要还是谢谢你。你这孩子,以前是最不让我省心的一个,第一次见念书念到一半说要回去继承家业的,守着你爸的店,再卖点儿甜酒,你这算盘打得不错啊。”
“不过,你也是最让我值得骄傲的,尤其这次,是真的要谢谢你。”
“骄傲是作为你的老师来讲,感谢则是作为小浓的家属。让一个这么优秀的心理医生跑去当店老板,要不是我们师生这层关系旁人怕是还请不动呢。”
“您说的哪里话,这本就是我的职责。”
“这小子,学了知识又学了酿酒,天下恐怕找不到我这样教一赠一的老师了吧。”
“哈哈哈,所以说能当阮老师的学生是我的福气。”
这边刚挂掉电话,那边就有人敲门。
“徐医生,你的信又到了!”
淮九接过信件,向邮递员道谢后打开。
“老徐,我上次寄回来让你导录的心情可要保存好,我回来要拿走的!”
信封才打开,明信片上阮浓的录音就迫不及待地蹦了出来,女生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感冒了。
“还有上次寄给你的明信片,就是手绘的圣托里尼的那几张,你可别弄丢了,我画的这些明信片现在卖得可贵了呢!”
“老徐,你那胡子剃了没啊,哪个心理医生像你那样,厨子还差不多。哎!说到吃,老徐啊你不知道,我最近着凉了就想吃碗热乎正宗的羊肉汤面,可这边的口味真的是太一般了,我还记得第一次去你那儿时,你煮的那碗是羊肉汤面吧?哎!是真的……”
信件中阮浓的录音还在继续着,淮九靠在沙发上,将手中与信件一同寄来的照片举过头顶。
暖人的阳光透过来,给照片镀上了一层迷人的细闪,照片中的女孩站在一片星空下,头顶就是浩渺的银河,阮浓开心地大笑着,梨涡浅浅。那双眼睛依旧漆黑如夜,夜空中点点繁星倒映在她眼眸中,熠熠生辉。
宇宙浩瀚无垠,时空漫长不休,
能够存在就很感激,
能够存在就不要辜负,
能够存在就请拼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