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名缘生,奈何桥旁一株永生彼岸。我日日守在这里,收集人间的故事,或喜或悲。
“新皇登基不足一月,局势尚未稳定,你身为太后却于此时自杀,无疑是将他推上不孝的风口浪尖,平白遭人记恨,何必呢?”
面前之人不到四十,鬓角却已生出了白发,我递给她一杯茶水,忍不住开口问道。
她接过茶杯却并不饮下,只放在一旁,答非所问:“你可曾见过他?"
我知道她说的是谁,南黎国泽丰帝傅瑾,那个我曾以为必将流传青史,最后却臭名昭著的昏君。
“未曾,七魂六魄皆散,他是没有来生的。”
我明显感受到她身形一滞,紧攥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也是,也是,一夕之间,众叛亲离,他哪还有再有来世的念头。”她闭上眼睛,眼眶微红,声音有些哽咽。
我看着她,仿佛能感同身受她的痛苦,可惜,鬼是没有眼泪的。
壹
这个姑娘,叫奚颜,曾是南黎国的贵妃,死前是南黎国的贤庄太后。
奚颜这个名字在我看来是不好的。奚颜,夕颜,终是美却不长命,就像她和泽丰帝的感情,还没开花就已结束。
奚颜原是北凉国正儿八经的嫡出公主,不同于生来就是为了和亲的宗室女子,她生来就是尊贵的。
只是人生终究是最难琢磨的,意外永远比惊喜来得多,来得快。
泽丰四年,南黎大败北凉于雁河,北凉国君递上求和书,愿以万两黄金,丝帛、书画各百十箱求得两国百年安好。
这一送,几乎就送掉了北凉国大半个国库。
谁知南黎国君确实不在乎,只丢回来一句:“无需金银书帛,北凉若是有心,便送个公主来和亲吧,朕以贵妃之位相迎。”
只以一女子,便换来百年安宁。这桩买卖无论放在什么时候都是不会被拒绝的。
只是,到了人选这件事情上,北凉国君却差点愁白了头。
宗室并无适龄女子,总不能将四五岁的稚女嫁过去。愁着愁着,主意就打到了自己唯一一个适婚的女儿——奚颜身上。
没有商量,甚至没有一丝风声,和亲的圣旨就下了。
“身为皇室子女,理应救国家于水火之中。”这是随着圣旨一起到的口谕。
奚颜的母后哭伤了眼睛,哭倒了身体,终还是无力回天;反倒是奚颜,除却接圣旨时那转瞬即逝的僵硬,再没有一丝反抗。
她深知,帝王心,冷如玄冰,又岂是几滴眼泪能融化的?
出嫁那日,红盖头放下,遮去憔悴的面容,掩去目中的失落。喜婆塞了个苹果在她手里,叮嘱她千万握紧别掉了,保以后平安的。奚颜听着,觉得讽刺极了。
喜轿摇摇晃晃地出发了,踏上了那段似乎永远不会有终点的路途。她的父皇用最残忍的方式,给她上了最现实的一课。
原来,皇室本无情。
贰
行至两国交界处用了整整两日,走入驿站前,奚颜以为她会就这么被孤零零地被抬到皇宫里。故而看到驿站大厅里,昏黄的灯光下那抹红色的身影时,奚颜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参见皇上。”身旁的侍女推了她一下,奚颜才回过神来,还不是很熟悉的南黎国的行礼方式被她做出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奚颜面露迥色,傅瑾却是不以为意:“爱妃平身,本应早些来接爱妃,只是奈何事务繁多,脱不开身。”
他说的是实话,以贵妃之位娶敌国公主,此时在南黎国内引起了巨大的不满,他疲于应付朝臣每日的反对折子,同时还要顾及新宫殿的建造,忙得不可开交。
这些奚颜是不知道的,只当是客套之语,便也做客套回答:“陛下说笑了,臣妾不敢。”
彼时,奚颜低着头,错过了傅瑾眼中的失落。
从边境到汴京城又花了两日,许是因为多了个作伴之人,比起前两日,倒是少了点无聊。
奚颜发现傅瑾此人着实是有趣的很,贵为一国之君,身上没有半点架子不说,趣话儿张口就来,清冷如奚颜也时常被他逗得眉开眼笑。
和这样的人度过余生也不错,至少不会无聊。奚颜想。
只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南黎后宫虽无皇后,但三十六妃却是一个都不少的。傅瑾虽也时常来宫里,但大多数时候,她仍是独守着一座宫殿,入夜后,处处都透着无处藏匿的孤寂。
午夜惊醒,她恍惚间会想起母后曾说过的:“只有爱他,才会希望日日见到他。”
奚颜的手抚上跳动的心脏,自嘲地笑了笑,真可惜,就如她的母后不能日日见到父皇,她也不能日日见到傅瑾。叁
深宫中,勾心斗角是少不了的,纵然奚颜处处避让,却也总有麻烦找上门来。
“乒乓”,御赐的花瓶落地,碎渣到处乱飞。
“呀呀呀,贵妃娘娘这就有些不小心了,竟是将花瓶给摔碎了,这可如何是好。”
无视身边淑妃的阴阳怪调,奚颜看着再难恢复原貌的花瓶出神,这是傅瑾送给她的第一件东西,出自北凉的百鸟朝凤瓶,说是宽慰她思念家乡之苦。
“你摔了便摔了,何必推到我头上。”奚颜屈膝一片一片拾起碎片,淡淡回到。
淑妃似是气极,竟扬起巴掌就要打过来。
奚颜心里冷笑,把她的不争不抢当做软弱无能?正要拦下,却听门口传来温润又不失威严的声音:“你这是想打谁?”
原本跋扈的人像是瞬间没了力气,偃旗息鼓,放软音调:“皇上。”
傅瑾未做理会,看向奚颜:“你在做什么?”
“碎了。”奚颜头也不抬答道。
片刻,奚颜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偏头看去,是傅瑾,他竟是在帮着捡碎片。
奚颜眼睛微张大,忙去拦:“陛下不可。”
“你可以,我为何不可?”已是许久未见,可傅瑾的声音仍如当初那般温润。
奚颜忽的发现,似乎只有对她,他脾气才会这般温和,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眼睛突然有些发酸。
即便是在母亲身边时,奚颜也鲜少撒娇,可此时,她却没忍住扑倒傅瑾怀里控诉:“她摔了花瓶,你送我的。”
傅瑾身子一僵,随后连带着声音软了下来:“不哭不哭,我帮你罚她好不好。”
谁也没注意到,这位君王,竟没有以“朕”自称。
淑妃被罚了,褫夺封号,降至良人,迁出精美的钟粹宫,罚俸半年,禁足两月。淑妃母家的哥哥不忍妹妹受苦,上折子求情,竟也被降了官职。
顿时,朝野哗然,皇上竟为了敌国公主做至如此?红颜祸水的名声自此流传开来。
收到消息的时候,奚颜正在缝香囊,再过几日,便是傅瑾的生辰了,在北凉,送给心爱之人的礼物需得是亲手缝的香囊最好。
“陛下最近在做什么?”她向身边的丫鬟询问。
丫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奚颜也不为难她,指继续绣着香囊上边的鸳鸯,不算熟练的绣工,只是一针一线都带着真心。
肆
得知北凉灭国的时候,香囊已经快要绣好了,香料已经装好,只需缝合即可。
只是“北凉帝后于城楼自刎”的消息传入耳中,手忽的脱力,香囊落地,香料撒的到处都是,奚颜也失去了意识。
丫鬟惊呼着叫来太医,人群来去往复,早就被人遗忘的香囊沾上了灰尘,不知是被谁踩了几脚,再难恢复原貌,如奚颜的心,支离破碎。
清醒后的奚颜如变了个人,看着傅瑾,眸子里是初见时亦不曾有的冰冷。
她恨他。她知,他亦知。
傅瑾来了就得了几次冷眼和冷落,渐渐地,也不再来了。
再后来,泽丰帝沉迷女色,不顾政事的事情在民间广为流传。
奚颜不是没看见他眼中的落寞,她自己更不是真的如面上那般刀枪不入。
铜墙铁壁般的外表下,那颗心已经千疮百孔了。
百年安宁,两国交好?
傅瑾,你究竟是真的爱我,还是只想着利用我放松他们的警惕啊。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只是这次没了可以依靠的肩膀。
人总是一瞬间长大的,心中的恨意支撑着奚颜迅速成长。
冬初,皇四子拿着兵符来找她合作说:“你恨他灭你的国家,我恨他逼死我的母妃;你没有子女,我没有母妃,我们不如合作,一起将他取而代之。之后,我尊你为太后,如何?”
奚颜看着他,半晌,道:“好。”
各取所需的交易进行的格外顺利,年初一,宫中举办家宴时,四皇子借病未出席,众人皆醉酒时率兵打了进来。
奚颜冷艳看着四皇子振振有词地给自己找借口,看着剑刺入傅瑾的胸膛,看着血红喷涌而出,眼前渐渐模糊。
温热的液体自眼眶中滑出,奚颜轻轻抚上,微怔,又哭了吗?
手脚有些不受控制,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行至傅瑾身边了。
“陛下为何食言?”奚颜声音有些沙哑,许是烈酒入喉,伤到了。
傅瑾并未作答,只道:“颜儿现在可还恨我?”
“恨吧,一条命总归还是不能用另一条命来抵的。”奚颜眼睛微阖,声音里有她自己都没发现的颤抖。
傅瑾死了,史书向来是由胜利者书写的,逼宫的事情被压了下来。
四皇子很守信用,登基那日奚颜成了贤庄太后,久居深宫。
“我近日才发现,父皇死前礼部竟是在筹备封后大典,母后你说,父皇打算册封谁呢?”
那日,新帝来慈安宫请安,临走前说了这么一句话。
第二日,奚颜便于寝宫自缢了。
神识恍惚之际,奚颜眼中含泪,脸上含笑:“傅瑾,现在,我好像没那么恨你了。”
贤庄太后出殡那日,新帝脸色很是难看,不知道是气的还是难过的。
伍
她端起面前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起身离开:“我亦不想再有来世了,不如,同你一样做株彼岸吧,看尽爱恨别离,认尽人心寒凉。”
她的声音随着身影的逐渐远去而变小,直至完全消失,我仍旧有些恍惚,地上那几滴还未干透的殷红分外显眼,竟是生生泣血了。
良久,我轻叹一口气。初见时鲜红的婚服是怎样小心翼翼的温暖,她所居住的倚栏楼耗费了多少心力,我并没有告诉她,也不需要我告诉她,我们都懂。
只是她不知道幼时惊鸿一瞥给傅瑾留下了多深的印象,她不知道得知北凉即将灭国时那位帝王是顶着多大的压力,怀着怎样的心情带着数万兵马前去支援却又失败而归的,她亦不知他花天酒地的外表下藏着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伤痕累累。
正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那么难过,所以才那么绝望。
人生这场戏,我们到底只是戏中人。起承转合,我们都无法亲手书写。华丽与缠绵,只是戏里的情节;戏外的人生,终究只是落幕后的歌尽灯残。
古风沐沐作者 :止欲。以笔墨,书万千芳华。
古风沐沐(gufengmumu)
身处尘世,心怀风月诗酒茶。
古风言情和历史故事,不定期上线古风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