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大概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让你们失望。
从小到大,我们之间总是存在着一道貌似不可逾越的鸿沟,宽到从未看到边际,无法沟通。
小时候,身为医务工作者的你们都很忙,忙到每天不知道几点会下手术台,忙到每天吃完晚饭还要去病房查一遍房,忙到每天听到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快点儿”——快点吃,快点睡,快点上学。
你们下班从来都没点儿,每天放学之后,大多数时间是我脖子上挂着钥匙自己回家,或者是趴在楼梯上写作业。
于是,很小我就会做饭,不光给自己做,还要给你们做。很小就自己的事情自已做主。因为你们也根本不知道我在学校发生了什么,我需要面临什么样的选择。很小我就自己一个人直面各种问题。
因为从小就是这样,所以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很少彼此有交流。
在这样的相处模式里面,我也在一天天地长大着。也并不关心别人家是什么样子的。
我始终不知道你们能是否是同龄人的典型:一生兢兢业业、忙忙碌碌,生活里没有爱好、没有情趣,偶尔三五好友小酌,聊天也永远从“我有个病人……”开头,聊到科技进步,最终以吐槽医疗卫生改革而告终。
永恒的套路。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心里都在构思着,想为你们出一本书,名字就叫做《我有个病人》,记录一下你们这代人一生当中,处理过的引以为傲的疑难杂症;经历过的医闹纠纷;与病人、家属之间电视剧一般的爱恨情仇。与此同时,也谱写了你们的一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也跟别人家的孩子一样,上学、毕业、工作。一如既往做着自己所有的决定。
而你们也结束了干了一辈子的革命,光荣退休了。
从工作岗位上闲下来,你们明显表现出了不习惯。紧张的工作节奏停滞了,“我有个病人”的谈资也只能从过往的记忆中寻找,在领导岗位上习惯了的强势态度无处安放。
我,一个从未被重视过的存在,终于体现出了价值。
你们开始把所有的生活重心转移到我的身上,开始关注起我的一切:到另外一个城市跟我一起生活;在我的家里,规定我把袜子放在哪里,内裤放在哪里,做饭的时候要边收拾台面,洗碗的时候要顺手擦一遍抽油烟机。
十多年来,我习惯了的生活,被打得稀烂。我也只能耐心对待。直到有一天我出门上班,你们叮嘱了我一句:跟同事之间要有礼貌啊。
我突然地意识到,这一切只不过是在补课。30年前你们把我放在幼儿园门口急匆匆离去时无暇说出的话,终有一天要补上。
这一天终于来了。你们开始用对待小朋友一样的方式对待一个30多岁的我。我不否认你们是爱我的,供我上学,养我长大,只是这种爱的方式并不是此刻的我能顺顺当当地接受的。
我也绞尽脑汁,想你们跟旅行团去旅行,跟楼下老太太去跳广场舞,参加个公益组织,或者去上个老年大学写写字画个画,可以投入到一些既可以修心养性又可以获取到成就感的事情上。
我也希望你们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们既能保持着彼此独立的生活,又便于互相照顾。总之我是希望你们能快乐地安度晚年,并且不要满足于任何人和事带来的快乐,重新拥有自己的生活重心。
或者说,你们该听我的了,对我放开手,对自己好一点,相信我,我们未来的生活将会前所未有地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