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多久未曾仔细观赏过一朵花或是一片叶了。或是与一朵花、一片叶默默对视片刻,它不知道看它的是谁?你也不知道它是否也在看着你?
如果停下来问一问自己,或许自己都无法确定这个时间间隔有多久。即便穿行在城市里,行走在乡间,一个人给予一朵花、一片叶的热情也不见得会有几多?这当中只有极少数的人会在一朵花、一片叶面前中获得极大的安慰。许多的、许多的人选择了熟视无睹,或是视而不见。
在屏幕上出现的一朵花、一片叶的形态代替了我们可以直接感知、触碰的体验,我们以为屏幕上的就是一朵花、一片叶的根本样子。在屏幕上显示的图像里,充满了科技感所带来的“极致体验”-------高达数千K的像素分布、时间延迟技术、高清画质、流畅音乐和一个附加的屏幕方框。大概没有人会意识到,这种对于一朵花、一片叶的科技呈现的背后,是来源自人的经验记忆。若不是这些经验记忆,这些画面出现在人的眼前时,只会带来的是惊悚和恐惧。任何超出人的经验记忆与知识范围的东西,都会让人惧怕。一朵花、一片叶也是如此。
在观看一朵花和一片叶的同时,成年人更多依赖的是间接经验和记忆,而孩子可能还多一些直接体验。花与叶,是属于记忆与经验中已存的信息,这些的信息与眼中观测到的信息可在瞬间进行检索和比对,我们才会知道那是一朵花或一片叶,并叫出它们的名字。对于花与叶的名字而言,是人的经验附加值。
经过这多年之后,我们或许会发现我们与一朵花、一片叶的距离不是拉近了,而是变远了。或许用不了太久,人的记忆经验中会将花与叶的信息进行删除,而代替以钢铁和科技。假想一下,如果那时有一个人对你说“我曾见过你未曾见过的景象,我见过一朵花”时,你会怎么理解和处理这样的信息呢?
在BBC新近推出的《蓝色星球2》中,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景象想必绝大多数人都是未曾实地见过的。而被我们所得知的方式和渠道只是需要借助一个屏幕。每一个凝视屏幕的人都可以自信满满的对自己说:“是的,我见过”------吗?
在《蓝色星球2》中的画面中,我始终都觉得在更为先进的科技手段面前,这些细致入微的画面呈现与记录中,都隐隐裹挟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乡愁,确切的说,那是人类的乡愁。
在我们的记忆经验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或是出生地的记忆。尽管许许多多的人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自己故乡半径五公里的范围之内,但是这些人也同样知道在故乡之外仍有世界,这一点,现代的我们与七万年前走出非洲的智人并无太多的分别。仅凭双眼所看到的视野,我们就会知道在目力之所及的边界之外仍有大片的土地并未被自己知道。
那么如果有人告诉你“我曾见过你从未见过的景象”,你会相信吗?正如马可·波罗在监狱中对执笔人说“我平生所见,是你难以想象的”(见《马可·波罗游记》),也正如库克船长对于收到的“夏威夷羽毛头盔”赞叹不已(见《库克船长日记》),也正如斯文赫定在岗仁波切山片刻停留所见的一切,用文字描述已经笨拙(见《亚洲腹地八年旅行游记》)。正如劳伦斯横穿沙漠时对落日的端详(见《智慧七柱》),正如斯坦因看到敦煌壁画时闭不上的眼睛和嘴巴(见《追随亚历山大的脚步》),也正如洛克在听到东巴祭司奏响乐器时的缄默(见《洛克传》),也正如斯图尔特站在巴米扬的洞窟中眺望河谷时的平静(见《寻路阿富汗》)。
那些你从未见过的景象,只是超出了你的记忆经验而已。当非洲智人一路前行穿行在森林、草原和高山时,那些经验记忆会一路随行,原来的故乡经验会被新的地域景象所代替,一代又一代在口传心授中传下去,记忆经验也会一路的消耗递减。那些先祖所见过的景象,在后代人的心中会成为神话、传说和不可描述之物,逐渐模糊起来。
当我们在屏幕前观看《蓝色星球2》所呈现的景象时,那些景象不是来自技术加工,也不是来自于外星世界,而就是来自于我们此刻身处的这个地方。或许那些景象,在更远的过去,曾被我们的先祖现场目睹过。
我们在现代技术手段中可以将时间与景象之间的联系牢牢地掌握着。先祖所见到的一瞬间,在被我们观看时,可以延长至一个舒服的接受范围内。那些壮观的景象无时不刻地发生着、消逝着,只是我们所见的不过是其中一瞬而已。这些景象所带给我们的惊愕,与带给我们先祖的惊愕是不同的。这两种惊愕之间,现在的我们有着巨大的陌生距离感。我们更熟悉屏幕,而非滔天巨浪的海洋和巍峨耸立的高山立在眼前。更多时候,这些屏幕上显示的景象,勾起了我们的乡愁。
即便如我们这般智慧的生物,都不会预知我们的未来。在诸多的猜想之后,我们的记忆经验在漫长的时间里发生着巨大的改变。
自从1976年NASA拍摄了第一张地球的远景照片之后,人类才第一次从外部视野看到自己身处的世界是镶嵌在黑暗空间中的一颗蓝色水珠。这颗星球也是目前我们已知的唯一生存地,除此之外,我们还不能知道的更多。按照目前人类能观测的宇宙空间最深的距离是920亿光年。而且这个距离所代表的边缘对比宇宙而言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数据,但这个数据对于人类来讲,已经远到无法想象了。相比人类,可能“哈勃”所见过的景象是“人类无法想象的景象”中最多的。
我一直沉迷这样的语言,即便它来自即兴表演中随口编撰,我都认为那语言中有着某种未知的深邃。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I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hauser Gate.
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in time.
Like tears...in the rain.
如果回转到这颗蓝色星球上,还有无数“未曾见过和无法提及”景象一闪而过。它们真实地发生在我们身处的地方的角角落落里,就像在北极冰原地下,恒古未化的冰层与亿万年前初冻时并未有太大变化,也正如在塞伦盖蒂草原上迁徙的角马在雨季和旱季轮换走动已经持续了数万年之久,也正如在丛林中奔走的原始部落人看你时诡异的面孔,也正如有人在海拔八千米的山巅之上看到巨大山脉蜿蜒远去,也正如在大洋的中心的风暴已经悄然聚集。这些许多人可能平生未见的景象也许是其他许多人终生所见的景象。所以就“我见过你从未见过的景象”一般说来,不是你的短见,只是在记忆经验中没有底本而已。若是你听到这样的述说,请暂时收起你的怀疑,这些你从未见过的景象不代表不真实存在。
想想一人终其一生能占据多少土地呢?即便科技如此的现代,对于我们自己身处的这个地方,我们的困惑和疑问仍然多过我们已知的。对于一个人来讲,可怕的不是短见,而是从来习惯于用已有的记忆经验去判断那些“从未见过的景象”的真实性,并在鄙夷的同时,还要为对方贴上一个“妖言惑众”的标签。大部分人对于在半径为五公里的生活景象都懒得深究,更何况那些发生在万里之外的景象呢?
更何况在科技昌盛的今日,以五公里为半径生活的人,可能也会通过一张屏幕知道更多外部世界的景象,但依然不会坦然接受“存在着一个更大的世界”的事实。在那些景象之内,如果增加上人的痕迹,可能会有更多的人会提出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你会和我们不一样呢?
我们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些 “从未见过的景象” 的所带给我们的惊愕和惊艳的同时,它最大的提示就是-------我和你是不一样的。而这个本质性的问题恐怕是许多人拒绝接受的根本问题。因为超出了记忆经验值的范围。
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参差多态,乃是幸福本源”。这样的幸福来的有些让人惊讶,但也正是这样的惊讶,才会让我们得以知道世界之外仍有世界,空间之外仍有空间。不过,从这些面对 “从未见过的景象” 的后续故事来看,我们对于趋同的努力要远远大于存异的认识。直到我们把那些 “从未见过的景象” 化成我们熟悉的之后,我们才会真正接受这些现实存在。
那些我们从未见过的景象------高山、河流、海洋、黑暗和星空,一个人毕其一生所见到的也不会超过其全部的万分之一,大部分未曾见过的景象寂寂无闻,黯然流转。它们发起,它们寂灭。人类所见过的景象瞬间,或许在漫长的时间里只会发生一次,但这些景象需要人去见识。留存在我们的记忆里,成为我们年老体衰时得以回味的饕餮盛宴。这些景象的存在和消逝不会以人为参考。
我们也借助那些 “从未见过的景象” 延展我们的想象,我们的想象力不会超出这个世界所包含的一切,那些让我们惊诧的想象力不过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景象”具体呈现而已。那些想象力中包含的零部件都是来自这个世界,只是不合时宜的过早出现了。这些想象力的策源地根本还是我们自以为熟悉的世界。我们自以为在屏幕之上的那朵花、那片叶中包含了我们想观测、想知道的所有的内容,却忽略了自己已有的经验限制。看不见是一种局限,看得见同样是一种局限。只是我们从来以为只有看得见才为真。
当我们不再以五公里生活办半径中养成的记忆经验去评判那些 “从未见过的景象” 的真伪时,这个世界所包含的万分之一的部分才会逐渐地打开为我们所看到,我们会看到生生不息,我们会看到时轮更替,我们会看到远古和未来。我们同样会看到与我们不一样的“我们”也尝试看着“我们”。那些 “从未见过的景象” 不曾间断的发生和闪现,每个人都只是其中的一段景象。
我现在大概能理解魏源在编撰《海图国志》与徐继畲编撰《瀛寰志略》之后的孤独了。那些 “从未见过的景象” 想必在他二人心中已经反复出现了许多次,以至于他二人都可能会心生疑虑那些 “从未经过的景象” 的真实性,但他二人实实在在能感受到那些 “从未见过的景象” 就在某一地具体的存在着。他二人的想象力最多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得到敬仰。在更多人的眼中,无非是“皆妄言也”。
那些为我们所熟悉的景象是平静和缓慢的,熟悉的景象中沉淀着长时间的记忆与经验,那些 “从未见过的景象” 中也同样包含着记忆与经验的成分在,只不过记忆与经验也会因为使用和局限而磨损,变得模糊不清。那些 “从未见过的景象” 中有着我们内心原始的乡愁,这些乡愁原本是人类最重要的原始情绪之一,而不是因为 “从未经过的景象" 才触发的。正如那句古老的告诫中如是说:太阳地下无新鲜事。时间蔓延过久,记忆也会以新换旧。新旧更替之间,多少还有一些边角未必能更迭完整。那些残存的记忆经验正是构成这“原始情绪”的动因之一。“原始情绪”从根本上来讲,它来自很久很久以前,时间久到可以转换成为本能中的一种成份。
我不知道当有人说起这句 “我见过你从未见过的景象” 时会是一种怎么样的心境。但是我知道那其中大多不是自夸,而是谦卑。“我看到过你们这些人绝对无法置信的景象战舰在猎户星座之肩燃起的熊熊火光C射线在幽暗的宇宙中划过了‘唐怀瑟之门’但所有的这些瞬间都将消逝于时间里”。这样的所见所闻可能现在看来的确属于虚妄之言,但请相信,这些“我们从未见过的景象”会是在另一个时间里发生着。
若有可能,我倒是真希望可以见到熊熊大火燃烧于猎户星座旁的星舰,看看C射线划过“唐怀瑟之门”时发出的回响之声纹。看看散布幽深黑暗的空间中那些星体映射在我眼中的光芒。
若有人说起 “我见过你从未见过的景象” 时,请停下来听一听。就好象你在城市中见到一朵花,看到一片叶时,都会忍不住用手去触摸一样。那些花与叶中也同样包含着你从未见过的景象。只需有足够的传承和内涵,以及一段足以被人记住的片段即可。
愿你归来之后将你所见之辽阔可以说与我听!
“Open you ey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