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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清晨,阳光普照,北风自远山轻拂而过,有老枝轻轻摇摆。小路上,有老汉于微扬的灰尘中步履蹒跚,又有犬吠自村中传来,几分萧瑟,几分安详。
小路上的老汉姓姚,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在黄土地上奋斗了几十年,吃过苦,受过累,也在生死间摸爬滚打过,几十年尝尽了世间辛酸苦辣。所幸到了晚年,家中条件不错,虽谈不上大富大贵,却也算衣食无忧。
不愁吃穿,对于一个从苦难中走过的人来说,应该是一份莫大的幸运。可是在别人眼中,老姚却属于那种福缘浅薄之人,因为他不会享福,总是忙碌于田间地头,热衷于修理农田。
亲朋好友也曾劝解,希望他不必过于劳累,能在家好好享受晚年生活。可老姚总是笑着推脱,说忙了一辈子,闲不下来。
就如今日这般,地里庄稼即将成熟,只待秋收,虽然庄稼已不再需要任何照料,可天刚蒙蒙亮,老姚依旧扛起锄头向田里走去。
那几亩地真的就那么有意思吗?别人困惑于老姚的勤劳,有时候他自己也困惑。他曾尝试改变,空闲时间,他试着跟老友喝茶、聊天,可每当这时,他总感到别扭,甚至会觉得心里发慌。后来他就放弃了,仍然选择去收拾那几亩地,哪怕仅仅为了求个心安。
儿子曾问过老姚,是不是真的喜欢种地?
老姚沉默良久,用笨拙的语言告诉儿子,没有谁会喜欢种地,以前为了口吃食,现在可能是因为习惯了。
从那以后,儿子也不再过多言语,只是在经济上给予了老姚更多帮助,希望他能更安心些。
老姚来到地头,看着有些泛黄的玉米叶,愣愣出神。田间没有草,地里没有虫,今天注定他只能看看。
老姚沿着小路随意遛达起来,仔细端详着各家各户的庄稼,并按照自己几十年的经验一一品评,这片播种晚了,那片施肥少了,这片缺过水,那片草太多……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慢慢升起,空气中本就不多的凉意被燥热驱赶殆尽。老姚额头出现了细密的汗珠,他拿起那根老旧毛巾在脸上胡乱摸了一把,便走到阴凉处,倚着树干坐了下来。
树梢上,秋蝉在拼命嘶吼,希望生命能够停留在那个永远都回不去的夏天。老姚从草杆上扯下一个蝉蜕,轻轻摩挲着上边湿润的泥土。他望向枝头,为某一只新生知了深深叹息,叹其时运不济,刚出生便已走到生命尽头。
老姚后仰着头,贴在树干,听老叶哗哗,看云海翻滚。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在老姚脸上,他闭上眼睛,轻轻嗅着粮食的醇香,静静感受着初秋的欢愉。
忽有劲风拂面而过,远处庄稼疯狂摇曳,像潮水一般,一浪接着一浪。老姚的思绪也随着风飘到几十年前,那年他跟着姐姐去邻村讨饭,一天下来,说尽了好话,不但没能要到一口吃食,还受了一身伤,最后只能在路边吃点树皮,勉强祭奠一下自己的五脏庙。
后来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树皮被吃光了,饥饿的人群开始趴在地上寻找野草,野草也没了,人们又开始挖草根,到后来人们开始吃土和胶鞋。最后,什么吃的都没了。老姚记得那一年死了很多人,也包括他的爷爷。
那一年老姚年幼,爷爷已经在炕上躺了许久,靠着不多的意识勉强咽下点草根,最后也全吐了出来,时不时地用微弱的声音念叨着,馒头好吃,饺子好吃,包子好吃,面条好吃……
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惨淡光景,他父亲凑上前去问,爹!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老人呢喃地说,想喝一碗小米。
对于当时的情况,这个要求有登天之难,就算谁家有这一碗小米,又怎会愿意拿出。他父亲还是出了门,挨家挨户去求,从黄昏求到深夜。
年幼的老姚仿佛猜到了什么,他爬到炕上,拿起笔,在废旧报纸上画了个圈,递给老人说,爷爷,我给你画了个饼,你把它吃了吧,吃了就不饿了。
面对自己疼爱的孙子,老人勉强恢复了一点神志,伸出干枯的手掌,接过报纸,轻轻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对孙子说,好吃,真好吃!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老人始终没等来那碗小米,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手里掐着那半块报纸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最终陪伴老人的只有一张破旧草席,没有哭泣,没有悲伤,因为没有谁能够确定明天躺在草席里的会不会是自己。
后来,老姚跟活下来的人一起走进人民公社时代,吃起了大锅饭。
虽然人们再也不必如牲口那般漫山遍野地去吃草,但不多的口粮也仅仅能保证人们不被饿死。
大锅饭定量,一人一碗,吃得快偶尔可以抢到第二碗。那时人们对食物的渴望,比现在人们对金钱的渴望更加直白,大多数人都练就了一身吃快饭的本领。
有一天村里用猪油炖了一锅凉粉,大家伙围在锅前,都在卯足劲想办法,怎样才能抢到第二碗,一时间竟有点群情激昂的意思。
到了开饭的时候,场面更为壮观,人们都卖力地对着碗吹气,期待那碗凉粉能凉得快些。
就在人们为了第二碗饭努力的时候,不远处的草垛后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声震四野,摄人心魄。众人放下碗筷,赶忙过去查看,原来是一个青年直接将一碗滚烫的凉粉倒进肚里。
那天下午,浑身是血的青年疯狂地在地上打滚,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模样十分恐怖。
后来听老人说,他嗓子烫熟了,扁桃体都吐了出来。
老姚已经记不得青年叫什么,就记得从那以后村里多了一个哑巴。
再往后的日子,生活越来越好,到老姚成年的时候,裹腹已经不再困难,人们对食物有了更高的追求,从地瓜干到黄饼子,再到白面馒头……
在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村里大喇叭广播说,从此以后农民再也不必交公粮,于是在中国农村持续几千年的赋税取消了,真正实现了农无税。又过了几年,国家又宣布种粮食给补贴,实打实的给农民发钱。
村委送来存折,老姚双手捧着那个小红本,高兴了很久很久。
人这一生再难,也总有高兴的时候,想着这些年的种种变化,老姚打心眼里高兴。能吃饱真好,能吃白面馒头真好。
“老姚,忙什么呢?”小路上过来一名老汉,热情地与老姚打着招呼。
老姚递上一根烟,在树荫下,与一起从苦难中走过来的老伙计聊起了天。
聊过去,聊现在,聊庄稼,聊村里的各种企业,聊谁发了财……
时间在悠然中悄然流逝,老姚很喜欢跟人聊这些。
临别之际,对方突然说起了收割机。
烟卷在空气中忽明忽暗,老姚的话语越来越少。这是老姚最不愿提起的一个话题,它看似很简单,却是老姚最不愿面对的现实。前几天,儿子问老姚,是否要用收割机秋收,老姚犹豫,没有回答。
老姚年纪大了,但他不糊涂,他知道,就像拖拉机替代了牛车一样,收割机终将会取代手工劳作。
收割机效率高,收完粮食后,还能将没用的玉米杆粉碎,撒到地里作肥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完美,但机械终归是机械,它能保证超越人工的速度,却无法保证拥有超越人工的质量,它总有失误,总有一些粮食会成为漏网之鱼,会随着玉米杆被粉碎,撒到地里。虽然不多,却足以让老姚心疼。
如今,再也不会有人被饿死,可无论时代怎么变迁,曾经的苦难老姚始终未曾忘记,饿死的爷爷,哑巴青年,还有许多没能走出厄运的人。
小时候,看到一条狗嘴里叼着半块馒头,他本能地抄起木棍就去抢,他追了两个多小时,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块馒头的软糯香甜,他觉得自己没资格浪费粮食,要不然他都对不起那条狗。
粮食已经没有当年那般金贵,路边的一瓣玉米,人们甚至都不愿停下脚步多看一眼。老姚没觉得别人是错的,他也不认为自己是对的,但最起码他觉得自己没错。
回到家,老伴说,过几天村东头招人分拣土豆,一天三百多。老姚知道老伴的意思,用机械秋收完可以去打工,这样可以赚更多的钱。
老姚没有说话,一个人坐在门口石墩上,仔细看着周围的一切,房子比以前高大漂亮,水泥路比以前宽敞干净……他默默点上一根烟,回想着这些年经历过的风和雨。
他不想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但他可以要求自己,他实在难以割舍那份对粮食的执着和热爱。
他告诉老伴,他已经习惯自己动手,家里也不缺钱,就不用收割机了,他会自己慢慢秋收。
老伴也知道他的脾气,嘱咐了几句,便决定独自出去打工。
庄稼成熟那天,田间尘土飞扬,所有人都选择了机械收割。人们蹲在地头,说笑间便忙完了一切,轻松、随意。
而老姚,就像脱离队伍的大雁,于北风中倔犟地甩动翅膀,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有人过来劝他,何必如此为难自己,老姚只是说在家没事干,闲不住。众人不解,老姚只是笑笑,弯腰继续秋收。
粮食的亩产和价格,已经不再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种什么也不再是议论的焦点,人们开始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怎样去赚钱上。
秋收,在机械的协助下早早落下帷幕,田野归于寂静,这个初秋就如同冬季那般萧瑟、肃杀。肥沃的黄土地里,只有老姚和他的玉米。
起早贪黑,从初秋到年末,属于老姚的秋收终于结束。
老姚未曾后悔,他觉得自己对得起这片土地,对得起自己的心,也对得起国家给的补贴。
年关来临,老姚端着一碗小米和几张大饼来到爷爷坟前,他给爷爷讲着今年的收成和存粮,还有一些有趣的事,说到开心处,他还会手舞足蹈,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