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鶯時。萬物復甦,草木萌動。”
法国人皮埃尔-约瑟夫·雷杜德笔下的花卉,如果幻化成女子,气质应该与好像江户时代的侍女相近吧:丰腴、端庄,从不露齿大笑,只轻抹一点绛唇。惊艳于这种美,在笨拙地临摹了几幅之后,我感到这样子画画是不行的。未曾亲眼看见阳光如何穿过透明的花瓣,花茎上的绒毛镶着时刻变幻的光影,我未能仔细贴近去察看花脉的走向、色彩的渐变……总而言之,我与这些华美的植物之间不存在感性的联结,我缺席了从大量细致观察到精准下笔的路程跋涉。反而是那些不知名的、杂乱的小野花,时时还在脑海里鲜活地摆动。那是儿时的我拨开草丛、搬开石块、翻出矮墙的邂逅,与小伙伴竞赛采摘的搜寻;荡秋千时迎面而来的夏风夹杂着的花香和青草味,大风中哗哗直响的小树林……如今,我像寻觅长久不见的旧时伙伴一样,想要一一辨认这些安静而熟悉的朋友。
周末的阳光不错,一个人到小区楼下溜达。看见一个小女孩,拎着一根小木枝独自在草丛游荡。眼前景象倒带回若干年前,与记忆重叠:这不就是小时候的我吗?
新的小学落成,这片布满洋紫荆树的小林子就在那里了。想当初它们也是瘦弱不禁风的小树,但在同样年幼的我看来,那就是书上面所描述的“森林”,布满仙子、精灵、可能会在某处冒出来的、未见过的动物,还有《聊斋》里各种诡秘的影像。夏夜里,月光在树梢的间隙中摇曳,我跟随着小伙伴们潜入林子,展开一场又一场无心的捕猎。
那是一种身躯肥胖的飞虫,经常会闯入亮着灯光的房间,很大声地四处瞎撞,等到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就发现它已经仰在地上翘脚,一动不动了。在树干上,它们像辣椒那样成串地静止不动,男孩们伸手一捋,这些俘虏们被关进纸盒子里,更加徒劳地嗡嗡挣扎。我从不敢伸手去触碰昆虫,但我得捧着那个盒子,让男孩们空出两手,去征战。隔着纸盒子,我能感受到它们惊恐的挣扎,那种带着钩刺的肢脚如何刷过我的皮肤,光是想想就汗毛竖起。但又在心里小小地鄙视这种昆虫:飞入房间、找不到出路最后把自己撞死也就算了,还这么成群地趴在树干上坐以待毙?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昆虫看似蠢笨的行动,原来是在交配:必须利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紧张的繁殖任务,在紧追慢赶的生命进程,它们除了以量取胜,根本无暇发展出更狡猾的智能,来躲避孩童的捕获。
一直到12岁以前,我都随父母住在教工宿舍里。每个长长的假期里,独享一整座空荡荡的操场。常常,我挥着一根竹棍、要么是一根随手拔到的绊根草,百无聊赖地在大操场上游荡。就像家门口那个偶遇的小女孩一样。
这座小小的校舍,它的树林、花圃,草地夏夜里浓烈的紫荆花香(确切来说那不算是一种“香味”,但确实是种蛮有特点的味道),为我打开了最初的植物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