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知蜜读1310】 2019/07/17 星期三 荐书蜜友:书童珊珊
文:严艺家
几年前,我曾为某中学生创新研究挑战赛,担任现场答辩评审,那一年有好几支顶尖高中的社会实践小队,在主办方给出的上百个研究领域中,选择了研究拖延症问题。
可以想象的是,在不少家长们着急孩子磨蹭拖延的同时,孩子们自己对此是有所意识的,他们也很希望搞明白拖延的背后就究竟是什么,又是否有方法可以破局。
那一年我对每支研究拖延症的高中生小分队都提了同样的三个问题:
1. 拖延究竟是不是一种疾病?
2. 你是如何做到一边拖延一边如此优秀的?
3. 人有没有拖延的权利?
当孩子们被问到这些问题时,表情是错愕的。似乎,他们并没有思考过,当大喊着“战胜拖延”、“克服拖延”的时候,“拖延”行为对于我们究竟有何种意义。
诚然“拖延”经常会使人付出代价。
比如,在许多人的想象当中,如果一个人时刻保持精密高效的运作,也许能取得的成就会比此刻更高一些(尽管我并不确定这是否一定是现实);
在另一方面,尽管很多时候拖延未必导致严重的后果,但会使一些人消耗不少情感层面的能量。
例如:在拖延的过程中体验到内疚、羞愧、自责,或者经历人际关系的紧张与冲突。典型的例子,就是亲子关系在面对拖延行为时所经历的张力。
也许正是因为拖延看起来如此面目可憎,人们在描述这种行为时加上了“症”,并通过大量行为主义的训练方式,试图全面消除拖延行为,以帮助更多人迈向想象中的人生巅峰。
在形形色色的临床心理诊断标准中,拖延并没有作为异常心理诊断中的单一疾病存在过。即使拖延有时候损伤了一个人在工作、生活和社交层面的功能性,充其量也就算是一种症状表现而已。
症状皆有意义,当一个人声称自己受困于拖延行为,或者周围人的拖延行为令人感到困扰,首先需要思考的是,对那一个体或那段关系而言,拖延究竟意味着什么?
让我们来仔细回想一下,人大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拖延”这种行为的。
在小婴儿的世界里并不存在“拖延”,饿了就吃,累了就睡,看见想要的东西就拼命过去,这种毫无拖延可言的状态从表面看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但也许形成这种状态的原因,并不那么浪漫:在小婴儿的大脑中,主管着预测、执行与冲动控制的前额叶皮质,都是未发育完全的状态,以至于与等待、三思而后行、延迟满足相关的能力几乎是天方夜谭。
随着大脑慢慢成熟起来,儿童开始有能力在行动与满足之间拓展出一个中间地带。例如:当一个孩子看见一片池塘,他所做出的反应并不是即刻把脚伸下去,而是站在岸边思考一下,观察一下周围人的反应,再决定自己是否要进行下一步的探索。
我想,很少有父母会对这样的中间地带,表达异议。大家更倾向于认为,这是孩子开始具备思考与审慎能力的迹象,孩子的思维过程,已经使其能够延迟那些试图满足自己的冲动,以实现自身发展过程中的利益最大化。
那么当“延迟”演变为很多父母嘴里的“拖延”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
早在1911年,精神分析界的鼻祖弗洛伊德就在文献中写道,“当满足需求的事物缺失,拖延就会发生”。
也许当一个孩子迟迟不开始写作业时,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完成作业这事儿实在无法给TA带来满足感,但孩子又快又好地完成作业这事儿兴许能给父母带来极大的满足感。
一句民间俗语,高度概括了这种,因为满足需求的事物不一致,所产生的关系冲突:皇帝不急,太监急。
很多时候,父母会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内心的满足等同于孩子内心的满足。
比如立刻把房间收拾干净,这事儿给父母带来的满足感,可能远远大于孩子。这种情况下,两种可能的出路是:
1. 父母正视现实,主动采取行动把房间给收拾了,自我满足一下,放过孩子;
2. 围绕收拾房间这事儿,尝试和孩子一起发展出新的满足感,例如主动收拾干净房间可以有额外的零花钱,或者其它任何能让孩子满足与认可的鼓励形式。
如果拖延行为只是上文所提到的因为缺失满足感所致,那人心也实在是太简单粗糙了一些。
人心的复杂精妙之处在于:拖延行为本身,有可能会在无意识层面,带来诸多满足感。
如果把拖延行为比作一座冰山,刚才提到的只是水面上可见的一角,让我们借由文字,一起坐上无意识的潜水艇,下潜到主观世界的深处探索一下,那座更为巨大而不可见的拖延行为冰山里究竟有哪些可能性。
1.拖延与攻击
当孩子拖延磨蹭,迟迟没有去做一件事情时,你的感受是怎样的?——大部分父母的描述中包括“着急、焦虑、憋屈”,并且无一例外会提到“愤怒”这种感受。
如果我们换位思考一下,也许就不难联想到这种令人内伤累累的感受从何而来:想象你在职场中,有一位无时不刻要求多多、严厉苛刻的上司,你心中对TA积怨已久却又难以公开对抗。
某天,对方让你要迅速完成一项事务,这项事务看起来对你没有那么重要,但对TA而言很重要。
那一刻,你感受到来自权威者的压迫感与被控制的压抑感,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反抗,甚至于开始着手做这件事情本身都让你极不情愿。
在这个过程中,这位上司时不时来询问进度,表达TA对你尽快完美完成任务的期待。当你无法达到上司的期待时,TA表达失望和勃然大怒的样子真可怕,可你心中似乎又有那么一丝莫名的快感。
尽管很多时候,TA把你当作牵线木偶那样操纵着,但此时此刻你突然意识到,只要你不那么配合与积极,对方也可以被你的行为所激怒,看起来你也是可以操纵对方的。
这就成为了经典的“被动攻击”模式。
用大白话来说,这是有意无意在用被动消极的方式,来攻击令自己不那么爽的人。较为弱势的一方可以借由这样的方式在权力斗争中处于“看不见的上风”,并且让对方体验到自己心里长久以来淤积的情感——通常是一些和愤怒有关的感受。
如果这样的隐形权力斗争,在亲子关系当中已经出现。也许,我们首先需要思考一下,在孩子的日常生活中,有多少空间与时间,是可以完全由TA自主决定步调与节奏的。
不管竞争文化多么盛行,学业多么紧张,每个孩子在每一天都需要有固定长度的、可预测的时间段,能够完全由自己来决定做什么(或什么也不做),即使只有十分钟也是必要的。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如果有机会让孩子诉说表达,对父母及老师管教的不满与愤懑,用语言而非付诸行动的方式纾解攻击性,也仿佛是让充满压力的高压锅,能时不时释放掉一些气体似的。
如果拖延行为是无处释放的攻击性的出口,那么情感的交流也许可以承载一部分攻击性的表达。这种情况下,拖延再也不是表达这些内在感受的唯一渠道了。
2.拖延与自恋
有的时候,拖延也可能是为了,无限接近心中那个完美的幻想。
这种状况在一些对自己要求颇高、追求完美主义的成年人与孩子身上可以被观察到:如果不确定做出来的东西是不是完美的,我宁可不要开始去做;只要不把这件事情做完,我就可以一直活在一个完美结果的幻想中。
与消极怠工以表达不满的拖延行为不同的是,这种因为完美主义而导致的拖延,恰恰是太想把事情做好了。
如果孩子或成年人的拖延中具有这样的意味,去探索“不那么完美对TA而言意味着什么”就变成了关键问题。
比如对有的人来说,事情不够完美意味着需要接受惩罚;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则可能意味着会自我感觉一无是处,或者感觉失控无助,等等。
去重新认识与建构“不完美”所引发的感受,这个过程,兴许能帮助这些大人与孩子,去享受更自由的行动状态。
在另一些情况下,与自恋有关的拖延还表现在享受“踩线”的快感。
如果一个人总是能拖到最后一分钟才完成任务,听起来也是功能性极强的状态——这是需要多么强大的自制力、全局观及心理素质才能达成的状态呀!
在一些看似玩世不恭的学霸身上,这种状态经常会被观察到。
如果一个人在这样的过程中并没有背负沉重的情感负担,那么拖延就更像是一种用来把玩与证明自己的状态,除了在周围人眼里兴许有点恨铁不成钢之外,并无大碍。
3.拖延与自我调节
在开始一项具体的工作之前,或者在完成工作的过程当中,刷手机看八卦,或者磨磨蹭蹭玩玩这个吃吃那个的状态有没有意义?
很多时候,把目光从具体的事务上移开,投注到另一些并不相关的领域中,其实是一个人体“自我调节”的过程,目的是通过暂时回避来自任务本身的刺激,积攒一些心智能量,然后重新回归到需要巨大能量才能完成的事务中。
一些孩子做作业时无意识的搓衣角、挖鼻孔、时不时走出房间喝水之类的行为都是“自我调节”行为的表现。
换句话说,这些被许多父母视为眼中钉的“小动作”或“注意力不集中”恰恰起到的是重要的作用:对一些孩子而言,他们需要通过无意识层面上的这些小动作,才能继续呆在一个需要大量思考的情境中,看似是在拖延,其实是为了前进。
如果这个过程引发了更多的矛盾与冲突,当下情境中的压力蓄积到了难以消解的程度,拖延兴许又会演变成上文中所提到的“攻击”。
孩子的自我调节方式在不同年龄阶段会逐步进化,例如吃手是小婴儿普遍采用的自我调节方式,但高中生们会在无意识中把这种方式进化成用手来转笔。
如果自我调节方式并不损伤自己的功能性(比如一个人经常刷手机,但工作学业依旧表现还不错,那么这就是无伤大雅的自我调节方式),并且不影响周围人的时候(假如学龄期儿童的小动作会对他人造成影响,那么就需要考虑发展另一些不会影响他人的自我调节方式),那么这种自我调节式拖延是可以被允许存在的。
4.拖延与获取关注
当孩子经常因为拖延,而无法发挥足够好的功能性,也有可能他们是在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取周围人的关注。
如果父母回家就捧着手机,缺乏与孩子的交流;或者对孩子的成就与进步视而不见,只有当孩子的行为出现问题或不完美时,才会有所反应。
那么,通过“不那么好的表现”让父母好歹看见自己,会成为孩子无意识层面的模式。
在一些家庭关系紧张、家庭正在经历重大变故的家庭中,孩子的拖延有时候也是无意识在转移周围人矛盾的焦点,仿佛是在诉说着“大家都冲我来吧,我有那么多毛病和问题需要你们看见,这样你们互相之间就不会有矛盾了。”
并非所有的拖延行为都有这部分的诉求,但拥有良好的家庭关系底色,是每个孩子自在成长的必要条件,只有周围的环境足够安全,孩子才能以健康的节奏去完成心智成长道路上的阶段性使命。
5.拖延与“成功焦虑”
成功,有时候令人感到焦虑。
这种反直觉的情形,在生活中及文学作品中都并不少见,例如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他似乎有许多机会,用更加短平快的方式杀掉弑父仇人,但这场姗姗来迟的复仇,成为了文学史上的经典拖延情境。
也许在成功杀掉仇人的那一刻,哈姆雷特还需要面对的是彻底与父亲分离的心理现实:尽管在物理意义上父亲早已死去,但复仇使得他在精神层面上始终活在哈姆雷特的心里;
当仇人死去,这也意味着哈姆雷特必须告别过去,真正进入孑然一身的状态(文学作品中,哈姆雷特在这个过程中还失去了爱人与母亲,在象征层面上,表达了成功与孤独的主题)。
现实生活中,一些孩子或成年人,面对取得成功的可能性犹疑不决,无意识层面会通过拖延来使自己远离成功。
如果深度探索这种看似拧巴的状态,会发现对其中一些人来说,成功意味着一些除了喜悦和满足以外的感受,例如被贬低(“考100分一定是因为这次卷子太简单了”);
也有可能意味着内疚(“要不是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哪里会有今天”);还有可能意味着分离(“你翅膀硬了,总有一天会离开我的”)……
如果和成功有关的程序中,写入了这些情感代码,那么延迟甚至避免启动与成功有关的程序,似乎就成为了无意识的选择。
对于这类拖延行为,需要去重新建构对成功的体验及感受,去哀悼和接受伴随着成功所带来的丧失,这样的心理成长过程远比寥寥几行文字要来得复杂。
如果有机会研究每个孩子或成年人的拖延行为,也许会发现文中所提及的一种或几种情形,也有可能会出现,本文所没有提及的一些精神动力。
拖延行为,成为了洞察人性与内在需求的一扇窗口,如果必须要减少拖延行为,思路也许并非是像橡皮擦那样,通过一些方式迅速抹去拖延行为,而是更富建设性与创造性地,去表达与满足那些拖延背后的心理需求,这样,拖延就不会成为别无选择时的选择。
想以一个生活中的故事结束本文。
从某年开始,孩子的学校开始实行提前布置作业的机制,每周一老师会告知整周需要完成的作业,以及每天需要交哪些作业。
某天我忍不住问孩子:“为什么你不提前把后面几天的作业做完,这样玩的时候不是会更安心一些吗?”TA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说:“我每天都有按时交作业,自己都安排好了,有没有提前做完后面的作业并不影响我现在玩得开心呀。”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我自身的问题:作为一个挺资深的拖延症,踩死线似乎是我工作生活中的常态,尽管能完成的事情与工作量极多,但我的功能性并没有因此而受损。
真正让我冲突的,是拖延过程中会承受的内疚与自责。当事情没有做完时,会觉得无法享受生活。
在接受了几年的精神分析之后,我并没有完全停止拖延行为,而是学会了心安理得的拖延,和我的孩子一样,能够在还没完成所有事情的时候去安心干点别的。
但突然有一天,在我们即将出门旅行前,我发现孩子正在一门心思写作业,TA头也不抬对我说:“我想试试把作业都写完了再出去玩,好像那样子的确可以玩得更开心一点。”
我不知道,有这样的觉悟对TA而言,到底是一种成长还是限制。
身为母亲,看见孩子能自觉高效完成作业当然是欣慰的。
但更重要的是,TA似乎可以自主选择拖延或不拖延的状态,在不同状态间穿梭切换。拖延并不是奴役TA人生的状态,而是一种可以被选择的节奏。
也许从这个意义而言,拖延或不拖延,自由都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