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大多数人又是在别人的哭泣中离开这个世界。这一段生的历程,或短或长,或悲或喜,但最终的归途都是相同的。无论你是富甲一方的土豪,还是身无分文的乞丐,无论你是身居高位的高官,还是籍籍无名的凡夫,生的历程虽然迥然而异,但却都是殊途同归。
红楼梦中,妙玉为何认为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乃是她悟透生死之后的醒世之语:“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但生于尘世中的芸芸众生,又有多少人能悟得透呢?
正所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生不值得高兴,死又有什么可痛苦的呢?生死轮回,不过是人在尘世的一段旅程罢了。
从最初的接触死亡,恐惧死亡,到看多了死亡以后的淡然相对,人都要面对这样一番内心的纠结和挣扎后,才会对死亡的恐惧越来越少。
我第一次亲历死亡,是祖父去世的时候。那时还是幼小的我,还不明白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着姑姑和妈妈她们长一声、短一声的哭嚎,听着她们如唱歌般地高一声、低一声地叨叨,还有在灵棚里窜出窜进咯咯嬉闹的孩童,吹着唢呐、敲着锣鼓也唱也笑的鼓乐队,我觉得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跟着那些嬉闹的孩童玩耍、跑跳,看着那么多不认识的亲戚都拿着手绢捂着嘴装哭着走进灵棚,走出灵棚后便笑逐颜开,我不禁大笑起来,为此换来了哥哥的一记白眼。我便收敛了笑容。
我问父亲:为什么把爷爷放在那个木头做的大箱子里?父亲说:爷爷睡着了,在大箱子里睡着舒服。
我奇怪爷爷睡的这么沉,外边这么大的嘈杂声竟吵不醒他?
等到抬棺的人们把爷爷睡觉的大箱子抬走了,等到姑姑她们穿着白孝衣眼泪一把、鼻子一把地一路哭着把爷爷送到一个事先挖好的大坑里后,爷爷的大箱子就被埋在了里面。我纳闷的是:爷爷醒来了怎么爬出来呢?
等一切恢复了宁静,熟睡的爷爷再也没有回来,他睡得枕头、被褥,他穿的衣服、鞋袜也被妈妈她们拆的拆、烧的烧、埋的埋。爷爷的一切就慢慢地消失了。
过了几天,爷爷没回来;过了好久,爷爷还没回来。我再问父亲,他说,爷爷死了,睡熟了后就再也不醒了。我对死亡的理解又多了一层:人死了,就是睡熟了不再醒了。
我再一次记得死亡,是在七八岁的时候。那是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男童在村里的水井里溺死了。他被打捞上以后,有不同的大人倒背着他跑步控水,最后又被放到牛背上。但最终他还是没被救回来。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娃,是在祖母的几度期盼,母亲数度怀胎十月后生的唯一男孩。一家人对他宠爱有加,天热了睡觉,祖母抡着蒲扇给他扇风解暑,扇累了,就让大点的姐姐们轮流为他扇风。
就是这样一个被娇惯的男娃,却死了,祖母承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母亲急火攻心,精神错乱,天天围着村子呼唤儿子。父亲更是借酒浇愁,经常酒醉后怒骂女儿们照管弟弟不力,一个家庭因为一个孩子的去世,变得支离破碎。
我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的死亡对于一个家庭的重创是如此之大。我对死亡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之感。
我不止一次的问妈妈“我会不会死?”
常常换来妈妈的怒喝“小孩子家,说啥死不死的?”
“那某某咋就死了呢?”
那段时间,我害怕黑夜,更怕死亡。我怕睡着了如爷爷那样再也醒不过来了,我更怕我身边的亲人再也醒不来了。
母亲当时没法理解小小的我对死亡的恐惧,更想象不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对死的模糊不清的认知。
大概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发现我每天都会醒来,我身边的亲人也依然都在,我渐渐释然了。原来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
等我越来越大,我经历的身边的亲人的过世也越来越多了。我渐渐知道,人最终的归宿都是相同的,只是有早有晚而已。
每一个亲人的离去,都会给我们带来短暂的一段痛苦经历,而每一个亲人离去的过程都是不同的。好多我所熟悉的、亲密的人在经历了尘世的一切后过世了。他们有的走得从容,有的走得不甘,有的笑着合眼,有的死不瞑目……
给我触动最大的就是舅舅。他一生活的精彩,在村里能说会道,而且还略通医道。他常常告诫我们,吃饭要怎么吃才有营养,喝水要怎么喝才能长寿。但他自己却在不到六十岁的年龄身患胃癌。一个体长身宽的人在经历了一次手术后,便骨瘦如柴。往日的能言善辩、昔年的风采卓越,都在病魔的侵袭下暗去。
面对病魔的长驱直下,舅舅采取了极端的做法,他往鼓得大大的肚子上浇热水,说要烫死它们。他每天骂病虫、骂儿女,骂的口干舌燥,他说儿女不孝,不带他去看病,他把面前所有的药都倒进嘴里,说要杀死癌细胞……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折腾后,最后舅舅还是无力地死去了。
在面对死亡的降临时,又有多少人是淡定地离开呢?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有多少人能看开呢?
一向精明的妈妈,在经历了两次大手术、二十多次化疗后,还问我:她得的是不是癌症?我知道精明如她,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面对越来越凶的病症,医院已无能为力,我们只好把她接到家里静养。母亲总是怀着生的希望,她让父亲带她去算命,她吃苦的不能下咽的药,她喝生的土豆汁,她更是把一个老和尚出的偏方:烧熟的鸡蛋皮,研碎了,吃下去化肿瘤,当做神药。
她听别人说,信佛、念经能缓解疼痛,能去除病魔。她便每天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之声不绝于耳。
最终,妈妈还是带着不甘心,带着不舍离去了。妈妈的过世,对于我来说是一件痛彻心扉的事情。
在她被疼痛折磨的咬牙切齿、额头渗满汗珠时,我曾想:这样的活着还不如死了呢!太痛苦了。可是当妈妈真的再也不说话了,再也感受不到痛苦了时,我却更加痛苦了。我才发觉,妈妈的死亡带给我的痛苦远远比她痛苦的活着更甚。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痛入骨髓的痛苦,叫父母的死亡。
妈妈的死,让我一度觉得: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再精明的人,再厉害的人,最终不都得死去吗?就连一心追求长生不死的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不也都随着时间逝去了?他们这样的人都不能做到长生不死,我们作为凡胎之身,在面对死亡时又有什么痛苦的呢?
我们与其恐惧死亡,倒不如如老子“乘紫气东来,骑青牛西去”那般洒脱,如庄子那样“让人们永远都猜不到,他到底在什么时候出现又什么时候离开。”的逍遥。庄子就像是他想象的世界里的大鸟、小虫,和神秘奇妙的各种生物,从有形中来又遁于无形之中。
想开了这些,对死亡的恐惧感便会越来越少。既然是一条必归的路,我们何尝不轻松对待呢?只要把生的过程活的精彩些,此一生,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