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山永向夜

暮山永向夜

文/白画端

(1)

我原是不想与阮籍进这翠竹林的,无奈他兴致高涨,不由分说拉着我的手就往里拽,越往林中走,竹就越生得茂密高大,像围了一层一层翠绿的城墙,竹叶随着穿林风,发出簌簌的声响。

“嗣宗,时候也不早了,再晚些家中夫人怕要等得着急了。”我停了脚步,礼貌推辞,谁知那阮籍改拽为推,绕到我身后将我往林中推。

“巨源兄,你可信阮某一次罢,”阮籍笑得神秘,“你也是那识才的人,等到时我将此人引见于你,你自然会明白我的用意。”

我只好失笑,无奈地摇头:“那好吧。”

我与阮籍已是多年好友,相交颇为深厚,而今他一反常态,非着急着想让我与某人认识,其实我内心甚是不解。

骄傲如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能让他如此赞不绝口,并引以为傲地介绍予旁人?

竹林深处,豁然开朗,竟有一座不小的竹屋。

阮籍几乎是带着小跑,将我推到竹屋门前,随后忽然上前两步,挡在门前。

见他一手抵住门,一手拦在我身前:“巨源兄,进去之前,与我约法三章。”

“请讲。”

“一,莫要说你不会饮酒;二,莫要议政;三,也是最重要的,千万千万莫要提及你是朝廷的官员。”

待我点头,阮籍才舒了一口气,接着他狡黠一笑,推开了门。

直至很多年以后,想到这一天,我仍然感激阮籍。他让我见到了此生我见过的最为普通的画面,也是最为震撼的画面。

门的那一边,黄昏的光逆着、温柔刺入我的眼,我不禁抬手遮挡,他的背影却像镀了一层红光,叫人移不开眼。

庭院中有三个少年郎,其中一个容貌略有些粗犷,抱着酒坛倒在地上哈哈大笑;还有一个赤着上半身,露出大片古铜色的皮肤,他手中不停拉着风箱,抬头看向阮籍与我;剩下的那个背对着我,发髻松松地拢着,底下炉火烧得噼啪作响,他用力举起手中的铁锤,猛挥一击,那墩上的赤铁跟着颤着,然后他听见声响,回过头来。

只见他一眼,我竟失语。

少年郎的容貌竟似天刻一般,眉眼生得恰到好处的位置,脸盘也如白玉般透着光,汗水从额边顺利地流至下巴,明明是清澈秀气的脸,却意外绽开不羁的笑。

“嗣宗,今日来晚了。”他虽然是对阮籍说话,眼睛却放肆地打量着我。

阮籍哈哈笑着,踢了一脚抱着酒坛的少年,向我介绍道:“这酒鬼是刘伶,字伯伦,那位鼓风的是向秀。”

向秀给我作了个并不准确的揖:“向秀,叫我子期便可。”

我连忙回礼:“在下山涛,字巨源,原本是想来请教一曲《广陵散》的,不料,打扰各位雅兴了。”

“哈哈哈,何谈打扰,阁下难掩气质高华,叔夜见了魂儿都飞了,”那俊美少年放下铁锤走到我跟前,笑道,“我是嵇康。”

他便是嵇康。

我侧目望向阮籍,阮籍给我使着眼色,频频点头。

这便是那能奏《广陵散》,容貌与才情惊为天人的“散仙”嵇康。他看上去不过双十出头,竟有这般风姿,将我都看痴了。

嵇康从刘伶手里接过酒坛,给我满上一杯,我一时忘了阮籍的嘱托,下意识辞了酒:“在下酒力不足……”

谁料到我话音未落,阮籍连连跺脚,那刘伶和向秀眼睛却直发亮,一人架着我一边,做着给我灌酒的架势。

嵇康更是来了兴致,将那半坛酒一股脑儿往口中倒,只见他喉头窜动,唇边的酒液顺着脖颈流到他半散着的衣襟里。

他从屋里拿出琴,将《广陵散》弹予我听。

借着醉意,他弹得更是放肆。

曲中只闻得跌宕起伏,时而显出杀伐战意,时而透出奋勇的反抗,而我却被他的曲谱蛊惑,被灌下一杯又一杯。

黄昏快尽了,曲子也尽了,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找到竹门,狼狈地逃出竹屋,就像一个凡人误闯了仙人的寝宫,从前我有多高傲,这一刻我就有多卑怯。

嵇康在我离开前,竟大胆地一手搂住我的脖子,伏在我耳畔对我耳语:“巨源兄慢走,巨源兄何时再来?”

不过区区少年郎,我已是不惑之年,竟觉脸上不住发烧,等再反应过来时,我已在竹林边的泥坑里,重重地摔了一跤。

(2)

即使初见如此不堪,我仍旧死皮赖脸跟着阮籍,成为了少年们中的最为年长的一员。我想我与阮籍一样,是丢了的魂被嵇康捏在手里,才会被他的人完完全全折服。

他能与阮籍论琴,能与向秀拼诗,和刘伶比拼书法,也能与我共图一副丹青。

他太过聪明,也太过单纯了。全然不知竹林外的险恶人心,这应该也是我们沉迷的原因。

入了翠竹林,这世上的一切喧嚣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只用附庸风雅,热闹时打铁,安静时奏琴。

这日我因为处理政事来得晚了,进了竹屋,这几个少年都已经醉的七荤八素,姿态各异地躺在各个角落里了。

相识这些日子,这样的场面我已然习惯了。我一一给他们盖好后,转身准备离开,身旁的嵇康忽然醒转,拂开我给他披上的外袍,抓住我的袖边。

“巨源兄,来了便走?”

他醉眼朦胧,仰头看我。

“今日也来得晚了,你们好些休息,明日我再来拜访。”

“不可,今日来了,便留下如何?”

他竟如小女子般撒泼耍赖,我哑然失笑,蹲下来平视于他:“叔夜,今日是我来迟了,你也醉了。”

谁知嵇康抬手,一把勾住我的脖颈,一如初见时那般对我耳语:“巨源兄身上有太多秘密。为何我谁都能看透,唯独看不透你?”

我望向他的眼眸,不知我的眸底是否也与他一样,漾着本不该泛起的涟漪。

“巨源来去匆匆,从来只听他人言,对自己却三缄其口,哪怕被灌了酒,也是呼呼大睡,绝不多言。是我们不值你深交,还是巨源对叔夜另有所图?”他语气逐渐激动起来,言语也含糊了许多。

我刚要开口,他忽然又说。

“我将明日成婚。”

我想我控制地应该很好,最多只是身形颤了颤,随后得体答道:“恭喜叔夜了,明日我必备厚礼,前来相贺。”

嵇康倏然放手,不再看我。他又放声大笑起来,随即躺倒在地:“给我备好黄金万两,绫罗绸缎和珠宝,要用马匹驮着,送到我竹林外的那个家中去——对了,千万不要穿得太寒酸了,巨源兄的穿着总是板板正正,叔夜早就看不过眼了……”

嵇康还在嘟囔着,我已掩上了门,转身欲走。

一转身,却见阮籍。他拍了拍我的肩,再一次提醒我:“明日你一人前去即可,莫要带家人,也莫要通报官职,低调前来即可。”

我有何尝不知,刘伶与向秀早已知道我的身份,只是帮我隐瞒着。唯独嵇康,从未怀疑过我的身份,从来不屑同流合污的他,若是真的知道我是朝廷中的一员,以后怕是再也入不得这翠竹林了。

我不知何时也养成了饮酒的习惯,甚至将那竹林中的竹子移到家中来养,竟酿出一种新酒来。只将那酒养入竹筒中,酒味醇厚,浸没着翠竹的芳香,更别有一番风味。

明日,这一车竹筒酒,便是我赠予嵇康的新婚贺礼。

竹心空,一但砍下便不可再生,这竹筒酒,便也是我赠予他们夫妻二人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祝福酒。

只是我手里这一盅酿坏了,品着品着,竟品出几分苦意。

“父亲,夜深了,何故独饮?”幼子淳儿牵着兄长的手,奶声奶气地发问,我心知是夫人借他二人之口对我发问,心中更是烦闷。

入竹林之前,我有温柔体贴的发妻,虽是成亲那日才得以相识,也好在往后相敬如宾,二子和睦,不似现在这样,我见着他们,心中总有些莫名的愧疚。

“告诉母亲,我便来了。”我放下空了的竹筒,起身回房。

夜深露重,我惧怕我的心。

(3)

这是我第一次到嵇康的府上,在此之前只是去过他的竹屋。

只知他家祖父当初似是为了避难,外面看来只是极为普通的房屋,没想到进了门后当中别有洞天,陈设雅致,布置精巧,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也是相当殷实的。

我自幼家贫,哪怕为官几载,也不过了了,今日特意雇了一匹马,拉来这一车竹筒酒,倒也还是显得我颇为寒酸了。

见到嵇康时,他穿着喜袍,难得正经梳着发髻,也没作袒胸露乳,看上去虽然规规矩矩,一言一行那是如此不守规矩,时而对宾客笑笑,时而连白眼都懒得过多掩饰。

我走到他跟前,随了礼后,微笑着庆贺:“叔夜,恭喜你。”

嵇康面色无改,像往常那样对我扬眉笑:“嗣宗他们早就进去了,巨源兄也快去吧,再晚些酒菜可不等你了!”

我点点头。

嵇康本就该如此,拥有惊世的才华,也应该相应拥有殷实的家底,知心的好友,和美貌的娇娘。闻得他迎娶的是曹家后人,长乐亭主,该也是一代佳人,足以配得上他才对。

待到入座以后,阮籍才偷偷探手而来,捏了捏我的手背。我望向他,他却朝着另一个角落努嘴。我抬眼,正好撞入钟会的眼中。

他倒是一脸惊奇,举杯向我示意,我难掩慌乱,只是朝他敷衍地笑了笑,赶紧退了出来。他该是女方请来的宾客,席位与我有些距离。

但他与我同朝为官,定会前来与我交谈。等到那时,嵇康也就该知道我隐瞒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了。

我辞别席上的旁人,想趁着嵇康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走,却未料到他竟一人独坐在门槛上,见我失魂落魄的逃出来,伸脚将我绊倒,随后指着摔得四仰八叉的我,乐不可支。

“巨源兄客气了,不过成亲而已,不用行如此大礼。”他伸手将我拉起来,手掌撑着下巴,似乎已经被灌了些酒了,面上有些微醺,但也不至毫不清醒,“怎么,你也觉得这气氛难受,想逃走吗?”

我哑然失笑,在他身边坐下:“我逃,新郎官也能逃吗?”

“为何不能逃,不是我求的亲,也不是我动的心,谁爱这长乐亭主,谁便去洞房花烛夜去!”他身旁放着一盏竹筒酒,在我面前晃了晃,浅酌一口。

“这世事就是如此,叔夜,你心中的抱负、梦想固然伟大,但你始终敌不过这世间既定的规矩,逃不过这条框。你纵是放荡不羁,你可能断绝血亲?可能与世无争?可能不在乎世间的风言风语吗?”

他的笑容渐敛,我也自知失言。

“巨源兄,今日受教。”他淡淡答,从衣襟中竟取出一把精致的匕首,交到我的面前。匕首透着寒光,握把看上去却是柔软好持的。我不解。

嵇康悄声对我道:“巨源兄,杀了我,以免往后我再乱你心智,扰你清梦,给你带来世间的风言风语。”

我骤然惊起,他的眼色深不可测。

我不答他,恼羞成怒地拂袖,将他手中的匕首甩了开去,抬脚便走。好在四下无人,都在席中应酬,才不致看到我们的此番来回。

他不紧不慢地从地上拾起匕首,我下意识去看,他竟将那匕首抵在喉间:“你下不了手,我下得了。我从此便不再被你乱了心智,被你扰了清梦,也不再怕那风言风语。”

我知他是说到做到的豁达之人,毫不犹豫地扑身上去,抢夺他手中的匕首,谁知他反手一藏,将匕首藏在身后,顺势附身在我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口之狠,竟将我咬出血痕。

“叔夜,今日你大婚,不宜见血光。”我叹了口气,也松了口气,好在此刻露了血光的人不是他,只是我。

“巨源与我相交,为何规矩甚多?”

我不知如何答他。

“……你我终是不同。”

“何不同?”他继续咄咄逼人。

“你我年岁相隔,与我长子同岁。”

“十载而已,我内心早已苍凉如百岁。”

“你我性格不同,我太过迂腐,而你清澈自由。”

“倘若天下大同,万物又有何意义?”

口齿伶俐如他,将我的话反驳尽至,我不得不压低声线低语,仍控制不住地颤抖:“你我……都身为男子。”

谁料他听后,又是仰天大笑。

“巨源兄的确迂腐,您的喜爱究竟也还是限了男女。那从此后,你将我看做妇人又如何?”

他半倚靠着我,我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酒香,鬼使神差地接了他手中的匕首。只见他又从兜中取出另一把匕首,看上去和我手中那把是一对的。

他手脚轻快,偷偷截了我一缕发尾,接着将自己的头发也截下来,将两股发卷着卷着缠到了一起,随后一掌将我打出门外,高声道:

“巨源兄回吧,叔夜去洞房也!”

我才知,他从来也不是什么散仙天神,他不过是男子,是与我性格完全不同的少年郎,是能轻易将我拿捏的鬼魅。

(4)

被嵇康拒之门外的好多个日夜,终于能得一日,向秀趁着嵇康不注意,给我留了门,我才终于能重进竹屋。

自从那日大婚后,我本以为我和嵇康从此便会有所改变,那一对匕首和那截断发,时刻提醒着我那并不是我醉后的美梦。只是我没有想到,那之后的改变,竟是嵇康不再与我相见,也不允许我再踏进他的竹屋。

推开门,风箱上蒙着一层灰,火炉中也没有的柴火,内壁都是冰凉的,应是许久没有锻铁了。在没有我的这些日子里,他们还想从前那般快活吗?

我转了一圈,终于看见躺在水缸中酣睡的嵇康。

已是秋末,傍晚的林中更是彻寒,嵇康躺在凉水中一定是会生病的。我也顾不上他的赤身裸体,也不在乎水有多冰冷,只想赶快将醉倒的嵇康抱出来。

他手脚冰冷,身体倒是火热的,我从未见过他这般颓废的模样,脸上青黑的胡茬点点,身上也有一道一道快要愈合的抓痕。

我心中郁结,将外袍脱了给他包裹起来:“叔夜!醒醒!”

嵇康微微醒转,见是我,一把将我推开,跌跌撞撞地爬到不远处向秀的身边,要从他兜里找些什么。向秀神色有异,站也站不稳,努力地阻止着嵇康搜寻的手。

“叔夜,你在找什么?”我从背后抓住他,再问向秀,“他要什么?”

向秀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说,地上抱着酒坛的刘伶忽然接一口:“五石散,他要五石散,我也要五石散。”

他们竟给嵇康用五石散。

五石散是那王孙贵族用来纸醉金迷,迷糊心智的药物,用后只会叫人胡乱发泄来发散药性,倘若我再晚来几分,嵇康怕是早已一命呜呼!

我怒急攻心,一脚踢碎刘伶怀中的酒坛,上前一把抓住向秀的衣襟:“谁给你们的?为何早不告诉我?直到一切无法收拾了,才想到要我来救他?”

向秀一颤,怀中的五石散散落一地:“是钟会!钟会将你的身份告诉了叔夜,还给了他五石散,我以为他,他总会是好意的……”

钟会!竟然是他!我早知他嫉恨嵇康,却总认为他们相距甚远,总不会有什么纠葛,没有想到他竟以我为刺向嵇康的刀具,想要将我们全部毁掉!

“山大人,您来做什么?来看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有多疾苦是吗?”嵇康抬手打开我的手,回头吆喝着,“还有人呢,阮咸!王戎!阮籍!你们去哪了?山大人来了,还不跪迎,山呼万岁?”

“嵇康!”

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不再温柔唤他叔夜。

“山大人。”

我也再听不见他喊我巨源兄,他从此要与我划清界限。

我当下便难以自控,掏出随身佩戴的那把匕首,横在我与他之间,说出我此生最为后悔的那句话:

“早知今日,你成婚那日,我就该将你杀了。”

嵇康不怒反笑,眸中血红:“与山大人相交良久,适才发现您也有如此狠心的一面。试问,您隐藏的,还有几幅模样?”

记得初遇时,阮籍与我约法三章,三章我已违背了两章,最后一章我也无所顾忌了。我试图平息自己的怒火,告诉他:“当下的时局,马上就是司马家的天下了,我将以年老病体为由辞官,举荐你顶替我的官职。从此以后,仕途上的路,我为你铺好,你便可无灾无难,再不被人构陷。”

言罢,竹屋内四下无声。

刘伶和向秀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做声。

我曾设想过很多种嵇康可能会有的反应,可能他抵死不从,也可能他会怨恨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平静,抬手指着门外,轻声叫我滚出去。

我知道这一次,我踏出这个门,从此,将再也无法进入他的世界了。

(5)

行刑那日,我精心乔装打扮,隐匿在人群中,却还是被嵇康一眼认出。

在嵇康拒官之后,他给我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彻底与我断的一干二净。

又过了许多年,我也暗自护了他许多年,终于到了我再无法护住他的时候了,他终究是人嫉天妒的才子,是不会像我这样苟活良久的。早在他驳了官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会有这样的结局。

断头台上,他与我四目相对,只见他向刽子手要求,竟真的让那刽子手给他寻来一把旧琴。他高声道:“《广陵散》于今绝矣!”随即,他最后一次,为我,为这天下,弹奏这一句惊世绝响。

老天要将他收好,凡间再不可留。

这是最后一次,如泣如诉,声声血泪。

一曲终了,时辰已到,刽子手收了琴,即将行刑。嵇康的幼子嵇绍在观刑台失控大哭,嵇康时隔多年,终于又唤了我的名字。

“巨源在,汝不孤矣。”

巨源在,你是不会孤单的。

他将他的幼子,托付给了早就断交了的我。

我护了他这许多年,直至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护着我。

他知自己的身份与性格,早晚将会惹祸上身,不如先写一封断情绝义的绝交信,将与我的关系撇的一干二净,护我仕途安稳,不受牵连。

他那一封字字铿锵,不是绝交信,竟是对我的告白信,而我却从未领会他的用意。

我冲撞着身边的人,费力地行到嵇绍的身后,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而我则睁大眼睛,甚至不敢流泪,怕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眶,打扰了我与嵇康的四目相对。

在他留在凡间的最后一刻,一定要是我陪着他。

行刑完毕。

我握住嵇绍的手,他回过头,一如我初见嵇康时,他回眸。

他们拥有相似的眼睛。

嵇绍满脸是泪,他轻声喊我:“父亲。”

(终)

我活了许多年,终于嵇绍也长成了优秀的少年。

他拥有嵇康六成的容貌,便已倾倒众生,拥有嵇康四成的才气,便已鹤立鸡群。

他像嵇康,潇洒恣意,也像我,谨小慎微,忠君爱国,用嵇康的方式,活成了我的样子。

最后的那一天,我一如往常画着那副山水画,嵇绍在一旁帮我磨墨。他忍不住发问:“父亲,为何你总是画这座半秃的山,画完后还要用墨泼上,将画毁掉?”

画完后搁笔,我忽觉困意,跌坐在画上,再没有力气将墨泼在画上了。

梦中,我终于忆起竹屋中与嵇康共图丹青,我画好一座山,他泼墨将山浸染,最后笑嘻嘻地提笔,在画上题:“暮山永向夜——山巨源与嵇叔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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