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我们这里的天气,大概是下雨。我们这儿全是石头山,小浅滩,灌木丛,一遇到雨就变成颜色深浅不一的晶体,断面光滑剔透。邻居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这晶体的世界里探险。
我们一家人,妈妈,妹妹,我,钻出挂有黄色灯泡的巢穴。我是一个单纯善良的人,于是单纯欣赏晶体的美好,不关心任何外乎的事物,只是我贪婪,寻找晶体的碎块,希望能在这奇景消失后留在什么,很多人在弯着腰和我一样寻找,他们戴着老花镜又拿着放大镜,不断调整焦距以期达到望远镜的效果。
山的东边是荒野,那里的水晶幻化出高低不平的视觉效果,我的妹妹在耸起的晶体间流连,她是个奇怪的小孩,我们很少能说得上话。母亲是个聪明人,我是指她的脑子很灵活,尤其在生财方面,相比仅仅装备老花镜和放大镜的人,她不吝啬于使用工具,比如凿子,锤子,布,布是用来包住水晶以免他人眼红说闲话的,更为了避免别人学去她的招数。总是在我兴致最高的时候,母亲唤我抬水晶,她瘦弱矮小,不适合干体力活。按母亲的指挥我把水晶放在床上,床当即发出吱呦一声,仿佛在诉说自己年老体弱不堪重负,哼,它可盖着厚厚的床垫和一张法兰绒的床单,也敢反抗主人。母亲从床头桌的一堆杂物里翻出放大镜,在下面的抽屉里找到手电筒,五分钟后,她终于可以趴在床边细细观察水晶了,那折射,那结构,都让她如痴如醉。
阳光开始隐没,我不打算出去了,一个人在里屋看灵异小说,纸是发绿的草纸,我在其中一张上发现一星点暗红色的杂质,我想,那么这张纸是我做的。去年夏天的那天下午我刚在颜料厂揉完红玫瑰,指甲里塞了点花瓣的碎屑,接着就去造纸厂做了半天工。不光纸是我们镇自己生产的,小说也是镇上的作家写的。直到光线弱到看不清字我才去母亲的房间,我请求她凿一点水晶给我,她不给。
天黑下来,妹妹还没有回来,难道在水晶林里迷了路?我并不想去找她,直到母亲允诺会给我一小块水晶,她用食指肚和大拇指肚之间的距离给我比划,“这么大。”
外面已经没有邻居了,水晶对光线的折射绘出一条通往水晶林的路,有棕皮蛤蟆趴在水洼里,我不敢往前走,生怕它会突然跳起来,这东西皮肤粗糙有尖凸,听说对人有毒,我僵持在原地,退也不得进也不得,等着蛤蟆能自己爬走。等了一小会我就没有耐心了,但又不敢走过去。这时邻居来了,他拿着手电筒远远照见我。
“啥子事?”
“介个蛤蟆挡路噻。”
“你个女娃啷个胆小。”
他为什么拿着手电筒,出来干什么?我心里这样想而不说出来,他过去踢了蛤蟆一脚,蛤蟆蹦走了,屁股消失在水晶后面。
“谢谢咯。”
“我上魏三家,先走咯,你一个人好生。”
“晓得了,六叔。”
水晶林经过一天的生长变得比我高,我怕进去迷路就在外面喊她。
“圆圆!圆圆!圆儿!圆儿!”
水晶对声音的反射作用惊起林子深处的鸟,于是扑扑啦啦的白鸟从头顶掠过飞往另一个栖息地,它们的翅膀铺天盖地,我吓得抱住了头,生怕它们会俯冲下来攻击我,然而并没有。
我又喊了几声。“圆圆!圆圆!圆儿!圆儿!”
四下安静,没有任何回应,天色的黑暗使水晶夺目的光显得异常诡异,我在边缘试探着,迈进一只脚又马上收回来,反复几次,我决定回家。
“圆圆!圆圆!”临走时我确定了一下,确实没有任何回应。
回家的路上,恰看见六叔从魏三家出来,我没有出声音,只在后面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圆圆去哪里了呢?也许去找别的孩子玩耍了?也许这时候已经回家了?我想起上个月我们的争吵,她说她希望人类灭绝,因为人浪费资源,制造污染。我说你每天都在用水用电吃零食扔零食包装袋,你怎么不先灭绝。她无话可说,但仍然坚持自己的理论。还有上上个月,她在小学毕业照上做出一种不屑不忿的表情。我越想越觉得好笑,同时有些危机感。
六叔拐进了自己家,我也拐进自己家。母亲正在厨房做饭,我不想先开口,就在门口弄出动静。
“圆圆找到么得。”
“没寻到。”
“啷个回事,瓜娃子寻不见,我去找找,你看到锅。”母亲匆匆解下围裙,脚步蹒跚地出了门。
“是啥子?”我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狗子突然从木柴堆里钻出来,它已经消失一个星期了。
“狗子!”
“汪汪汪!”
它机灵地竖起耳朵,围着我欢快吠叫,它是一条大黄狗,4岁。
“狗子,妈出去了,里阔以做饭么?”
“”要得,我也饿咯。”
按说四岁算是狗的中年了,狗子的声音浑厚沧桑。它从小就在我家寄住,自然有时候帮忙干活,只是母亲嫌它掉毛,所以不让做饭,只准干杂活。狗子熟练地往炉膛填柴火,假如穿上衣服真像一个历练多年的家庭主妇。
“水开咯,里去屋里拿到面粉。”
前脚迈进屋门,我发现妹妹竟然坐在小椅子上,然而仔细看去那并不是她。这是一个幼年的妹妹,是啊,她小时候是多么讨人喜欢。我过去抱住她,怀里感觉细细软软。
“你是谁。”
“圆圆的替代品。”她说话的语气聪明乖巧,与妹妹的冷静截然不同。
“圆圆去哪里了?”
“她不想回来,每一个流连在水晶林忘返的人,都可以有一个其小时候褪去的精魂代替生活……“
“那你永远都不会离开吗?”
“这个……”精魂迟疑着,浑黑的眼珠转来转去。“这个,要看我的心情。”
“你离开之后她能回来吗?”
“这个,或许能吧……”
我知道精魂一点都不靠谱了,起身径直拿面粉,拿了大半瓢。
我在门口回头问精魂,“她怎样才能回来?”
当时它正在走神,“这个……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我不耐烦地重复,“她怎样才能回来。”
“她自己想回来的时候。”
“噢。”我冷漠地应道,随即就回头去厨房了。
“啷个这么慢,给我瓢。”
纷纷扬扬的面粉洒在锅里,我变得呆头呆脑,思绪飞向妹妹的消失,每个人都有精魂吗,她如何流连在水晶林,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们为什么会褪下精魂,褪下后它们去了哪里?我想进屋向精魂一一问询,然而椅子上空空如也,它已经走了,可能因为我对它不好。母亲回来了,我知道有事发生,她走得非常快,一进屋就开始翻东西,语速也非常快。
“圆圆找到了,要送去医院。”
“汪汪汪!”狗子也跑进屋来,眼珠受到母亲忙碌的动作的牵引,它只是因为我们的慌乱而慌乱而已,它和妹妹关系并不好,而且我们全家人在它和妹妹之间总是偏向妹妹,除非发生明显有失公正的事。
“狗子好生看家,自己做饭吃噻。”没有这样的一句叮嘱,我和母亲匆匆收拾完东西,匆匆锁上大门就走了,狗子被关在家里。
六叔正在家门口端着碗吃饭,动作颇为斯文,他总是当街吃饭,但看起来不像其他当街吃饭的人般粗糙,大家因为这个觉得他懂一些知识。
看到我们他停下了咀嚼,“着急忙慌干啥子去?”
母亲硬挤出一点笑容,她从来对人都很亲和。“圆圆要住院。”
“啷个住院?”六叔又问。
“不晓得,人家在水晶林子里见她昏迷了。”
“噢,快去吧。”六叔继续埋头吃饭,好像刚才的对话没有产生任何心绪上的打扰,我露出一些不满的神色,心想还不如会汪汪叫的狗子,这恰被出门泼脏水的干巴姑看见,她平时伶牙俐齿快言快语,如今却悄悄隐退回黑漆门框里。
来到镇上的医院天就全黑了,旁边的猪肉摊只留下一滩腥气的血水,垃圾在街道上无声翻动,只有对面的小超市亮着白炽灯,光打在门口,其他人家只能看见小窗子里透出的黄色灯光。我叹了口气,莫名觉得惆怅,是啊,这个时间晶体们似乎消失了。
医院今年刚翻新,雪白的墙壁和地砖把走廊衬得很明亮,这里也用的白炽灯,而且有灯罩。医生都在各自的岗位,只不过在干别的事。我们来到走廊尽头的病房,妹妹正躺在床上睁着大眼睛,手上输着葡萄糖。看见我们,她露出了笑容。
母亲过去查看她的身体。“啷个回事,你去干啥子了,伤到莫得?”
“没有。”
“饿了么,我去小超市给你买点吃的。”
母亲匆匆走了,只有我和圆圆在病房,我感觉无趣,来到外面探索医院的构造。从走廊尽头向右拐可以来到院子,院子里有厕所,乒乓球台,空地上停着几辆车,我能从外面的窗户看见病房,有一只狼狗拴在门口,听到响声它呜呜地准备吠叫,我赶紧逃回到病房,母亲已经回来了。床头放着一塑料袋零食类的饼干,妹妹在吃一块黄色的饼干,我翻了翻,找到一袋麻辣口味的。母亲去问医生还有几瓶要输,医生说没了,看看那瓶还剩一半的葡萄糖,我们安定下来等待。病房里只有吃东西的声音,假如吃一片饼干需要半分钟,那么时间会在感觉上过得很快,而母亲也很舒适。母亲会拔针头,我被拔过,有点疼,她技术不行还总爱表现,被人说了就乖乖缩到后面。这次她还是自己动手,所幸没出什么问题,妹妹很信任她。
回到家九点多,狗子依然汪汪地叫,母亲说简单做点饭吃。水晶早就消失了,床上只有一块木柴,我把它交给母亲生火做饭。妹妹打开电视看少儿频道,我把灵异小说拿出来看。明天的事我不想写了,结束在这里就挺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