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晚风,是在他们曾经游逛过的古镇。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光景里,两人携手说说笑笑,漫步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彼时,游人如织,来来往往挤满了狭窄的古镇小道,他们彼此的眼里却只有对方。
阳光落在晚风左手无名指的青花釉戒指上。那是松鹤5年前送给她的。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不晓得未来会带给他们多少心碎,只顾在久别之后热烈地拥吻。
松鹤一眼便认出了那枚戒指,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5年前,他也以为他会牵她的手一辈子,日常饭后牵她的手去散步,休息时便牵她的手带她去看湖光山色。转眼,5年过去了,他已为人夫,为人父,有了自己还算美满的小家庭,可总是说不出哪里缺了点什么。
世事变幻,松鹤原想趁着出差的机会到古镇上散散心,却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碰到晚风。游人依旧拥塞在古老街道上。两人隔着人潮,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时间仿佛凝滞了。任身边汹涌的人群推来搡去,小店里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5年未见,除了多了几条浅浅的皱纹,他们的样貌并未有多大改变。晚风看起来沉静宁和,倒有几分菩萨模样。松鹤立下心想:多年前她就有这样的一面,安静下来的时候仿佛一尊迷人的雕塑,只是更多时候,她总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地要抱抱,要一起做鬼脸自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偏偏像十五六岁的孩子一般闹腾,每次趴在他的背上,嘴里总嚷嚷着说“我是一只八爪鱼,我要挂在你身上”。于是松鹤便也轻轻唤她小八爪鱼,还把她这句话录音作为手机铃声。每次手机来电铃声想起“我是一只八爪鱼,我要挂在你身上”,松鹤总是以最快的速度接通电话,听对面撒娇似的问出“你有没有想我呀”,眼睛便笑弯成了一瓣月牙。
他们面对面坐着,不知如何开口,从何处说起。面前两杯仲夏夜之梦,玫瑰色的酒精在杯中不安分地翻腾着,是小酒馆老板倾力推荐的,想来以为他们是一对情侣。他们的曾经也如面前这杯仲夏夜之梦一样让人心醉,却不知何时渐渐变成了心碎。
老板的吉他打破了小酒馆沉默的空气。由于位置偏僻的缘故,小酒馆里客人不多。酒馆的布局是独立的几个空间松鹤和晚风俩人独独占了一个空间。老板就在他们旁边的格子里弹唱。听到“往后余生,风雪是你,平淡是你,清贫也是你”,晚风打破了平静,借口去卫生间离开了。回来时,眼睛红红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松鹤以为晚风也如他一般,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但立下红了的眼圈和指间那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戒指,像一枚爱的功勋章刺痛了双目。
“晚风啊晚风,一直以为你是孩子心性,忍不得痛,挨不得孤独。”松鹤心里思忖着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有些诧异,却仿佛又在意料之中。记得分开两年时,晚风有过来电,那时松鹤已妥协在父母的安排下,准备婚事,人声嘈杂中,他只察觉对面电话里的人轻松的语气里时不时中断几秒,并没有多想,只嘱咐她安心工作,寻一如意郎君。他不知道那中断的几秒是晚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又不想他听出异样,便压低声音,伪装成一段沉默。
5年的光阴,是晚风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她也如松鹤认为的一般,自己会嫁人生子,会开启新的生活,却没想到一年,两年,五年都过去了,她在见到他时,依然心内潮涌如四海升腾。是疼痛吗?好像也不是。但是当年听闻他已然着手准备婚事时万箭穿心的感觉,此刻依然在记忆里清晰万分。她爱松鹤,早已超越了所有。
当年知道他已有了新人,晚风也不再拒绝亲友为她所做的安排,前前后后见了不少人,可是无一人入她的眼。原想就这样吧,找个父母喜欢的、自己也不讨厌的人,也算是了了亲友的牵挂,否则总在耳边叨叨,连个安静的去处都没有。可是,属意她的人,见她总是一副冷淡的样子,也都逐渐退回去了。于是,一恍便是5年。
亲友不再催促之后,晚风总是懒懒散散的,做着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没事的时候练练瑜伽,看看书,写写字,日子倒也过得轻快。这次重回古镇也是单位委派她来调研古镇规划建设方案的一些问题,却没想到遇见松鹤。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还是能轻轻拨动她的心弦,只是弹出的调子再也不是往日时光里的烂漫。
松鹤的手机锁屏是妻子和孩子的照片。来信息时,晚风瞥见了,并未多问,只是捧起酒杯呷了一口。她还是那样,喜欢双手捧起酒杯,像孩子捧着心爱的物件一般。是啊,她总是这样,总是小心翼翼地把心爱的东西托在双手里,仿佛一只手托不住似的。
多年前也是这样,她坐在床边,双手捧着水杯,等松鹤为她添加热水,一边仰起头满脸笑意地看着眼前人,心想“眼前人即意中人”多好的光景。
在一起的时候,她会在他们一起在街头听流浪歌手唱歌时,突然问一句:“我们会有未来吗?”尽管日子那么轻快,他们那么欢乐,这没来由的一问总是让松鹤心里一紧,但还是握紧她的手答道:“会啊!我们会有自己的家,会生一只小猴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为什么是猴子而不是兔子或者猫咪呢?”晚风孩子似地问道。
“那好吧,只要你喜欢,是什么都行。”松鹤宠溺地说。
多年后回想起来,这毫无缘由的一问也许正是晚风心底的隐忧。但当时得到肯定回答的晚风只是把头埋进松鹤的臂弯里更深一点,笑得更甜一些。
而今,对晚风来说,生活是荒寺,满目劫灰,遇见松鹤如一阵风吹起,昔日鲜活的记忆冲上神经末梢,牵的人隐隐作疼。她不会再问“你爱不爱我”“有没有想我”这样的傻话,这么些年,不过是求仁得仁,就如同酒杯里那不断上升的玫瑰色气泡,每个人都在试图给生活加上一层好看的滤镜,哪怕只是一个仲夏夜之梦。
松鹤的眉眼一如当年,只是做了父亲的他,眼神里多了笃定,那是对生活虔诚的爱意。面对晚风,松鹤颇有几分不自在,仿佛心里的一头小兽被唤醒。他曾怨她、气他不肯为两人的未来做出丝毫让步,导致这样一个结局。而今觉知她心内荒芜,竟有几分愧疚。
人生的这趟列车终究是各自在各自的轨道上行进,短暂的交接,擦肩而过,只留下呼呼的风声回荡在耳畔。
爱与不爱如今已没有了意义。临别时,晚风将手上那枚戒指摘下,轻放在了小酒馆长廊窗台上的一个花盆里。木槿花灼灼地盛放着,朝开暮落,生生不息,窗外一户人家的屋顶上遍布蔓草随微风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