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丨渭城小事记

背着木棍的剑客,抱着秃了皮的猫,系着盛清水的酒葫芦,吹着不打孔的箫。

渭城是一个很旱的城,每一滴雨都像金豆子一样稀罕。渭城又是一个很穷的城,每一颗金豆子都像雨滴一样稀罕。所以当渭城养得起一头牛三只鸡一窝耗子的大户丁家在一场盆泼雨中得了个公子时,整个城都知道,这个孩子将来了不得。

他叫丁得雨。

渭城的人不务农,因为什么都栽不活。所以他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闲谈,而自有了这小少爷后话题便一致了许多。整个城都知道,小少爷生的干净俊美,就是城里最水灵的丫头点上上好的脂粉也比不上,又生的灵气,也没去拜过教书先生就抄出一篇篇簪花小楷送遍了城里的姑娘,也生的根骨清奇,不知从哪座老山摸出一把不错的剑,跑出城外砍翻了三四个饿晕了的马贼。但是整个城最津津乐道的是,据说小少爷一哭,渭城就会下雨。

没人真的见过小少爷哭,但是大家都觉得这事是十有八九的。小少爷叫丁得雨嘛。渭城人看雨亲过爹妈,所以大家都想着怎么把那个总是羞羞的笑着的小少爷弄哭才好。若不是碍着丁家的牛是城里唯一上得了台面的苦力,加上小少爷手里总握着一把剑,怕是少不了什么手段了。不好来硬的大家想着来点软的,于是全城的人家拉出自己的姑娘,长长的一队从废弃的当铺东门排到西门,选出了一个身子最软的,塞给了小少爷当使唤丫鬟。思量着在小少爷这个年纪,最下泪的也就是这些情情爱爱的手段了。

她叫祁雨。

渭城的人名字总会带上雨字,不然被认为太旱,命数不长。作为渭城里的姑娘,她自然收到过小少爷送出的字。但是她不认得,而且她觉得男人总在这些黑黑白白间痴缠太无趣,不如出城去砍些马贼。所以当她被送到丁家院里,见到那个抿着薄薄的唇披着薄薄的衫提着薄薄的剑的少年时,着实是心凉了半截。人太清秀剑太瘦,就像用墨汁勾写的那些细线一样经不起折腾。这是她对小少爷的评价。丁家老爷见到她心里也凉了半截。家里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本来厚实的家底说不好就这么折了进去。在他开始考虑是用扫帚还是铁铲把这些人轰出的时候,小少爷扔下一句“留着她吧,我去把那窝耗子轰走就是”,转身钻进了后院,一时鸡飞蛋打。

她就这么在丁家大院安顿下来,被小少爷要去作夜间伴读,不用过问饮食起居。于是子时都还映着烛火的窗纸上就多了一个半倚着的剪影。她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比如为何小少爷能每晚对着这一堆鬼符般的物事不打上一个呵欠,又为何还偏偏要拉着她在一旁,哪怕什么都不用她做。小少爷给她解释说,这叫红袖添香夜抄书,闻些脂粉香心里会舒服些,抄出的字就更精致些。可是自己明明是从来都没涂过那些劳什子的,她想,而且姑娘气到了这地步,砍死马贼的说法多半是假的,那么他哭起来会下雨的说法也多半是假的了。小丫鬟顿时没了困意,一把扯碎了白宣打翻了乌砚,将那只细细的狼毫扔出好远,落地处窸窸窣窣跑开一群促织。小少爷抬头,她也抬头,小少爷挑起了好看的眉毛,她不会挑眉,只好瞪大了眼睛,小少爷便抿出了一道浅笑,她也不好意思起来。

“我只是…想问你两个问题的…”她低下头说道。

小少爷把眉毛挑得更高了一些。

“那个…你哭的时候…真的会下雨么?”

小少爷低眉,低头,起身,将地上浸着星星点点墨渍的雪花宣一片片收在手里,细细拍去上面沾染的灰尘,丢进快要燃尽的烛火里,柔柔地看着升腾起来的火光,答道:“我爹说,我刚生下那两年,渭城就没见过太阳,因为我每天都在哭。现在那片梳碧湖,在那之前只是个干裂的土坑。后来渭城旱了十多年,是因为我那两年哭的太凶,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所以他说渭城还要再旱个几十年。”小少爷转回身,摸摸鼻子,尴尬的笑了笑,“不过我爹一向喜欢说些不着边的东西,算不得数的。”

“那你…真的砍过马贼么?大家都传着说这个呢。”她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小少爷微微蹙眉,似是有些不满,道:“怎么说都是个女孩子,惦记些马贼的事算什么。”

她想着这算是哪门子回答,却看着烛火把小少爷好看的脸熏得微红,刚刚四散的鸣虫又开始吱吱呀呀,夜间也没有甚风来抓挠窗纸,灯芯一阵噼里啪啦作响之后,她便也不想追究了。于是拾回了笔砚,从怀里掏出一方布帕擦去了四溅的墨,又在案上正正地铺上一张新纸,这才半倚着坐回窗边,用小手遮着嘴不住地打着呵欠。小少爷提笔落笔,一切如故。

打那之后小丫鬟总变着法子想把小少爷弄哭,想看看那干净的眉眼里掉下的泪水是不是真能招来天上的云彩。她藏起小少爷那把剑,小少爷挑眉,在黄牛嚼着的干草堆下摸了两下,握剑离去;她藏起小少爷的狼毫,小少爷再挑眉,在黄牛嚼着的干草堆下摸了两下,执笔离去;她藏起小少爷偷偷画的临院小姐出浴图,小少爷仍挑眉,把手伸进干草堆下摸了两下,便把眉挑的高高的,道:“换地方了?”

小丫鬟笑的说不出话,小少爷想把眉挑的更高一些,但是试了几次终于是作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便是换了地方,也总不该将干草盖在牛粪上吧…”

小丫鬟很认真地告诉他道:“是你太傻。”

小少爷狠狠心抽出手,道:“是你不按常理出牌,这事放在江湖上,不地道。”正襟拂袖离去。

“小少爷!”

“嗯?”

“你把…那个…抹在衣服上了…”

“……”


后来那堆干草被牛嚼了个干干净净,小少爷也就不再丢什么东西了。再后来丁家大院的三只鸡下了很多蛋,孵出了很多小鸡,小鸡长大了又下了很多蛋,反反复复,丁家就有了三十七只鸡。这期间渭城仅剩的铁匠铺子停了炉火,临院的小姐带了一小盒子嫁妆去了榕城,丁家闪着铜亮的大门环剥落了一层锈皮,全天下的海棠花开了四次又谢了四次,结出一堆酸酸甜甜的果子,还有,小丫鬟变成了丫鬟,小少爷变成了少爷。

她开始在伴读的时候提着衣袖为少爷细细地磨一方墨,再摆上一盏凉茶水,蘸来为少爷揉揉额角。她仍然不用脂粉,但是少爷说她身上的脂粉香更好闻了一些。她看着少爷写下的字层层叠在一起,高过了自己,也看着少爷换下不合身的白衫,终于也是高过了自己。于是她不再扯着少爷的手满渭城疯跑。她把一头青丝挽成精致的发髻,上面插着少爷送她的梅花簪子。她会在少爷练剑的时候拿着浸过冰水的帕子站在一旁,看落一院飞花。唯一不变的是,她从不过问饮食起居。

少爷其实是和她就这个问题谈论过的。在某一个野猫的春叫羞跑了满天繁星的夜里,少爷拉着她爬上了自家屋顶, 开展了一场很严肃的相关议事。她到现在都不会忘,少爷披着一件长衫,嘴角咬着一段草秆,拨弄着剑鞘敲碎了几片瓦,然后静静地坐在了房檐上,孤独到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下一刻少爷也确是消失了,还伴随着一声惨叫。

她慌慌忙忙地探头看去,喊道:“少爷,没摔坏吧?”少爷躺在下面,有气无力地挥手。

待到少爷灰头土脸地爬回屋顶后,他便极规矩地坐到了屋顶中央,丫鬟围着他兜兜转转,撩开他的衣袖揉着几处淤青,这时少爷终于是开了口,问道:“丫头,你知道为什么我从不用你侍候我的起居么?”

她想着少爷莫不是摔傻了,竟然问出这种问题。男女本就有别,又是这害臊的年纪,起居之间怎好侍候。于是红着脸不作答,只是自顾自地揉着。

少爷也不介意,盯着孤零零亮着不知是谁家的灯火,继续说道:“渭城太穷,这么些年,估计你是第一个做丫鬟的。送你来的人其实都不知道丫鬟是做什么的,你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那么你就不必知道。但是你总不能是一直做我的丫鬟的。”少爷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示意不用再揉了,拉她坐在一旁。

她想着少爷定然是摔傻了,前面一串绕人的话暂且不说,怎地突然就想把自己赶出去了,于是急急伸手去摸少爷的头,想看看哪里受了磕碰。

少爷也不反抗,任凭她弄乱自己梳得顺齐的头发,只是静静等她检查完,舒了气坐下,才开口继续问道:“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若是这般年纪的女孩子被问了这般问题,大多会拿帕子遮上半边脸羞得不敢应答,但是问话的少爷,作答的是她。这么多年来少爷问过她的问题很难数得清,有很多问题她拿不准意思,只好含糊应下。少爷从不在意,只是若有所思地“嗯”一声。就像邻里在街上相遇,互问一句吃了么,其实吃与不吃,哪怕你马上就要饿死都是没关系的,我只是想要你应我。但是她知道这次的问题不一样,于是直了腰板,盯着少爷墨点成的眸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手持青锋,砍光梳碧湖的马贼,归来娶我。”

少爷微微蹙眉,似是有些不满,道:“怎么说都是个女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却还是惦记着那些马贼?”

她伸手去抚平少爷被风吹起的散乱着的发丝,柔声答道:“毕竟爹爹当年往返跑货的时候,就是死在那些弯刀下,虽然那时还小,但也总不至于忘了。”

“马贼不除,无以为家?”

“无以为家。”

远处唯一的灯火也熄了,少爷指着那一片漆黑的夜色,带着几分讥诮的语气道:“渭城穷得马贼都不肯劫,说是劫来的货都抵不上马吃的草值钱。现在城里也没有铁匠,王大雨他家那把炉钩想来都算得上城里数一数二的趁手家伙。这么看来,你怕是不太好嫁啊。”

她此时刚好把少爷不安分的头发理得服帖,浅浅一笑:“既嫁不出,那便先安安分分做着丫鬟便是。”

少爷忽然显得有些局促,像是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一般。沉默了许久,才磕绊着开口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你又是...为什么叫…叫祁雨呢?”

“爹爹姓祁,名字里又要沾上雨字,这大抵是天底下最方便的名字了。”她也不多打趣,反问道:“倒是少爷为什么要叫得雨呢?因为这个名字,整个渭城可都传着你能招雨的说法呢。”

少爷摸摸鼻子,干咳几声,道:“可能是寓意着我会得到一个名字里带雨字的媳妇儿吧。”

“全渭城的姑娘名字里都带雨字。”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善意提醒道。

少爷厚着脸皮继续瞎掰着:“那可能就意味着全渭城的姑娘都是少爷我的吧。”

“临院的雨小姐已经嫁到榕城去,你怕是得不到了。”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继续善意提醒道。

少爷狠狠地吸了吸鼻子,道:“她洗澡的时候本少爷都看了个遍,怎么也算是半个我的人了。”

丫鬟似是觉得冷了,紧了紧衣裳,双手插在一起缩成一团,不再答话。少爷错愕,苦笑,摇了摇头凑上前去,在她耳边说道:“这是生的哪门子气,不都是些玩笑话么。”

她连头都不抬便应道:“若不是当年将你的画作偷了去,怕是现在每晚睡前都要看上几眼吧。”

少爷板脸,严肃道:“哪里话,夜间灯火太弱,看不真切的,要看也是白天躺在院里柳荫下的藤椅里,喝着新沏的烫口茶才好。”

少爷见丫鬟又是不应声,院子静的可以听见自家老爹细微的鼾声。他知道自己抛出的笑话又碰了一鼻子灰,想着自己插科打诨确实是没什么天分,懊恼的一屁股坐回原处,开口道:“等迎过了你二八的生日,我便收拾了去梳碧湖打马贼去。”

丫鬟心想着少爷究竟是从哪个杂烂地摊上讨来的小册子,学来的玩笑话竟然是一个赛一个的无趣,便抬起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以示鄙夷。少爷见自己这么严肃的一个决定又被当作了个冷哏,愕然之余不免有些羞恼,抓着她的肩强行把她转了过来,盯着她微嗔的眼睛道:“这句是真的。”

“真的?”丫鬟试探着确认道。

“真的。”少爷坚决地确认道。

丫鬟漂亮的眼睛开始急剧地蒙上了一层雾气,惨兮兮地想到了梳碧湖旁边埋着的白骨怕是比青草多,阻拦道:“且不说打不打得过,梳碧湖的马贼就是砍了也没人给赏钱,而且那边又没什么娇滴滴的姑娘,去那劳什子地方不是自己寻不自在?”

“好像渭城也没什么娇滴滴的姑娘吧?”少爷苦笑。

丫鬟使劲捶了一下他的后背,不知是不满这句话,还是不满他此时还说这句话。

少爷无奈地揉着背,解释道:“打你进了丁家大院起,我就一直是盼你能嫁个好人家的。要是马贼不除你就不嫁,我不去砍马贼,怕是都对不起当年轰走的那窝耗子。”

她已经带上了一点哭腔,“我又不急着嫁!”

“可是我急着娶啊。”

少爷很平静地回答,她平静地涨红了脸。刚刚还很热闹的屋顶也平静下来。她本来想好的说辞突然就撞在了那里,就好比浩浩荡荡冲锋的铁骑,突然遇上了才通人的隘口,一时人仰马翻。言语撞碎成了词,词撞碎成了音节,音节再撞碎化成一股股气流倒着跑回了肚里,于是相顾无言。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猫儿都倦了,纵身跃下找地方歇息,少爷才缓缓开口,却是没有接着之前的话题:“若是有把箫来吹便好了。”

“箫?”

“就是一根细木管,一头系上漂亮的红穗子,吹起来凄凄惨惨的,很适合这种矫情的晚上。若是有机会吹给你听,不哭不收手艺钱。”

“你若走了,不用吹什么,我也是会哭的,所以你这是骗钱。”

没有反对,便是默认,说着你若走了,那便是知道,你真是会走的,那么,走好,我等你,哭着等你。

是夜,无花,无雪,有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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