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教育理念是这样的:孩子太有出息不是件好事。比如那些飞到美国的精英,留父母在家里做了空巢老人,这简直是世上最悲惨的事情。在她看来,与子女相守的天伦之乐超越一切成就和财富。她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人在世上,怎么样都能活。去摆个小吃摊,做个小买卖,或者帮人家看铺子,卖东西,还不是一样的活。但孩子一旦飞黄腾达,远走高飞,父母就沦落成相依为命的老两口,其可怜悲苦的境地与孤寡老人差可比拟。
但你要是据此认为,做她的子女一点压力也没有,就大错特错了。
我妈原来是做老师的。她最先做村里的代课老师,不过二十岁。当时没有评比考试,也不会搞期末成绩排名,可她那认真负责的劲头儿,全村闻名。据说,以前的代课老师教课,就让孩子们在村里跑着瞎玩。换了她,学生们都被关在教室里,整天背呀,读呀,算呀。有时,到了晌午,姥姥做成午饭,等到出去干了一阵子活儿回来,饭已经在锅里放凉了,她还没回家。
后来,妈妈考进了市里的师范中专。毕业后,成了正式的国办老师。她带的班级在全市同级别学校里年年排名第一。人家说,她有做老师的天赋,讲解题目清晰明了,条理清晰。就连平时讲起打毛衣的新花样,也比别人讲得清楚易懂。
到了我该上育红班的时候,妈妈嫌开设育红班的学校离家太远。直接虚报了一岁,把我塞进了较近的小学。
因为之前年龄的事情费了周折,耽搁了时间,等到我去报道,拼音字母都快讲完了。
妈妈早已离开了教学一线,先是调到教师进修学校躲清闲。后来彻底改行做起财务。此时,她又不得不重操旧业,抽出时间给我补课。
那时还住在老房。最靠里的一间屋子,一头是砖头累起的灶台,一头摆着一张床,床边靠着一条黑灰色的长桌——那是搬到城里的时候,姥姥特意从村子里带来的。这长桌经年累月磨破了边角,又在一代代人的摩挲中愈加光滑。每年天冷,火才生起来,借着一股暖气驱走这一屋的寒冷。寒冬一过,这间屋的灶头就熄了火,厨具用什搬到院子里的厨房里。上学之后,这里就成了我做作业的地方。坐在床上,就着长桌,把当天作业写完,跟着妈妈认字母,“b,p,m,f,d,t,n,l...”。头顶的白炽灯照亮整个屋子,白墙上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像。
我慢慢赶上了进度,开始学习汉字。每天睡前,躺在床上,妈妈还要把所学的汉字提问一遍。我按着笔画顺序一笔一笔背给她听。
我的成绩并不好。课文读得稀里糊涂,作业做得龙飞凤舞。对着试卷,我连题目都读不懂。
帮老师判作业的小组长,常常嫌弃地说:“写得真难看”,随手在我的作业本上打个叉叉。
我把本子拿回去给妈妈看。妈妈很生气的说,“潦草是潦草,又不是没做对,不能这么判作业”我听得懵懵懂懂。
期末考试,人家都是语文数学双一百,我两门也都只考了八九十分。
到了二年级,妈妈对我放松起来,不检查我的作业,也不帮我复习功课。我反而慢慢适应了学习。一个学期快过去了,妈妈跑到学校问班主任,我能不能跟得上课,如果跟不上,就准备留级。当时的班主任,姓王,是一个精干的老太太。梳一头短发,整整齐齐地别在耳后。老太太大笑“闺女学习很好,留什么级呀。”
妈妈又惊又喜,从此更少过问我的作业,但也不是撒手不管。当时,家长会并不流行。她总是隔断时间就到学校找班主任了解情况。
三年级,每门功课都是小菜一碟。我很飘飘然,觉得自己聪明无比。每天放学在外面疯玩,常常忘记做作业。第二天就对老师说,本子丢家里了。上课老师提问,我又是最快举手的一个。老师没叫到我,我就站起来,在座位上扭着屁股转圈圈,骄傲得很。
可是,我的考试成绩并不理想。所有题目都会做,做起来总是错。不是写丢了一个数,就是把6写成0。甚至因为粗心,直接对一整道大题“视而不见”。那次,我只考了72分。卷子拿回去让家长签字。我骗妈妈说,老师让签昨天的作业,然后把卷子放在上面,映着妈妈的笔迹摹了下来。
过了一阵,妈妈去学校,回来说,“你考过72分?我怎么不记得?”,又说“老师说你很聪明,但太粗心。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我脸红到脖子根,同时也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她并不是很生气。
直到有一次,妈妈突然检查作业,发现每道题目都是错的。我只得坦白,抄答案抄串了行。妈妈沉下了脸,只冷冷地说了句“重做!”
她其实是个特别严厉的人,脾气不算好,性子也有点急躁。小时候学算术,算不上来,她会很生气的打我一下。有一次,又是这样,她高声说“过来!”
我吓得打了个冷站。
她愣了一下:“这么怕我?”
姥姥就在旁边劝她:“别把孩子吓着了。”
我想,大概就是在那次之后,她就有意地克制自己,轻易不动怒。
四年级之后,她基本就不管我了。我变得文静起来,原先的性格收敛了许多。放学按时回家,回家就看书写作业。空闲的时候,把家里的书看了个遍,没什么可读了,就去翻家里的旧报纸。
六一,学校发了市图书馆的借书卡。我就跟着同学去少儿阅览室借书回来看。
我上了初中。像以前一样,妈妈隔段时间就去学校找老师聊聊,回来也不说什么。只有一次说,你们老师对你评价还挺高。我说,因为我作文写得好。说来很奇怪,当时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但他老让写什么感想。有次考试,全班都没考好,他就组织大家去跑步,然后写跑后的感想。我跑步很差劲,总是落到后面。写的感想,却被当成范文,在课上念了,又被贴到墙上。妈妈说,这是遗传她的,她小时候的作文都是在全校念的。
初三,我跟妈妈说,“我看书里,老是有人写高考失利,可几乎没有写中考失利的。所以,我觉得我中考非考好不行,不然就太丢人了。”
妈妈笑:“不要有负担,尽力就好。”
我考进了市里的重点高中。
妈妈说,她在教育界的人脉用不上了。掩不住一脸喜气,逢人就说“我闺女,像我。”
但我觉得我比她厉害多了。她说她学到立体几何就觉得吃力,而我的数学一直到高三都在班上数一数二。她也不爱看书,有一次我写了一篇作文,批判《出师表》的忠君思想,她好像没看懂。我问她上学时写的什么作文,能在全校出名。她说,是写地主老财怎么剥削农民的,写得特别生动形象。我一时无语。
我的高中班主任是妈妈在教育界的熟人,但她去学校的次数愈来愈少了。
高三,历史和地理老师合起来批评我“你知道有你多可惜吗?语数英成绩都很好,独独历史、地理拉后腿,你就是不好好学。”
我回去讲给妈妈听,给她说我就是记不住历史年代,我就是记不住那些地名。
妈妈说“没关系,尽力就好。”
高二要分文理班的时候,我坚持读文科。她一开始反对,说她同事的孩子到文科班就完了,后来不了了之。高考,我过了一本线,她又夸我有主见,还找她的一个老师帮我填报志愿。
上了大学,我更成了她的骄傲。她也因此在全单位很扬眉吐气了一回。她说,“整个系统内的子弟中,我闺女是最优秀的一个。”
后来,她慌了。
她感到,不把这个女儿抓在身边,这辈子就要落空了。
而这空虚,是先前的那些得意与骄傲怎么填也填不满的。
我本对她的这一理念不以为然。
回头想想,又觉得她不容易。
她本身很要强。转行做财务后,自学了大专,珠算一级一级地考上去,学习用计算机办公。终于在工作中独挡一面,丝毫不落后于财会专业出身的年轻同事。所以,她其实看不上学习能力差的人,但她从没要求我考第一。
上小学的时候,邻居家的小妹妹没拿到奖状,在家里大哭了一场。妈妈笑着跟邻居家的阿姨说,“我家闺女从没拿过奖状,在家高兴着哪。”
初中,班主任办暑假辅导班。我说我不要去,她就给老师打电话,帮我推掉了辅导班。
有一次,我去找一个同学玩。同学的爸爸很不高兴地说“玩什么玩,在家待着做题。”她却一直在说,出去玩会儿。每有同学来家里找我,她都特别高兴。我知道,她一直很担心她的女儿长成性格孤僻的小孩。
家里的书很少,我去翻报纸看。她就从单位拿了更多的报纸,还跟我学习做剪报本。
高中,学习很紧张,我还去图书馆借了一堆闲书。她从来没说过看这些东西浪费时间。
有一次,她说我放在书桌上的那本《与生活讲和》挺有意思。我告诉她,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在《邯郸晚报》上写周末专栏的大鸟,我很喜欢他。后来,她就把每期的专栏都剪给我。
她务实,也强势。就像报专业的时候,明确的告诉我,不能学文学和历史。直到现在,还常抱怨,“你为什么不学财务。”
我跟她顶嘴,“姥爷干财务,你干财务,所以你也要我做财务。我偏不!”
她又退回一步,自解自劝:“唉,其实学啥都一样。”
她也像所有传统的家长一样,希望孩子听话乖巧,千依百顺。但又时时处处小心翼翼、谨小慎微,怕管得太松,把孩子宠坏了,又怕责备太重,带给孩子心理创伤。大多数时候,她都在调整心态,尽力把自己的偏执藏起来,把急躁的脾气压下去。。
等我做了妈妈,才知道给孩子一个宽松的成长环境,是多么知易行难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