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旁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池塘里堆满了荷叶,现在这个季节是绿色的,到了秋天又会变成黄褐色,反正是一堆一堆的,除非是冬天。最近几天,可能是每年都会做的事情,就是把池底的淤泥和散落的荷叶一起捞上来,也许是保证池塘不会被淤泥填满,也不会被荷叶铺满,让那些水生的动物们有喘气的空间。又或者是别的原因。
我讲这个东西啊,不是因为我偏爱荷叶或者偏爱荷塘,其实是因为淤泥的气味,是不好闻的气味。陈年的气味。
散发着腐臭味的淤泥,被人从池塘的最底部打捞上来,仿佛见不得日光一样。可是却又像是深处的记忆,害怕被人遗忘,所以把自己变得有气味,以此来提醒人们,他们的存在和他们存在了很久这件事情。这个季节的空气,有着植物新生和阳光柔和的味道,夹杂着雨过之后的凉爽。人在这样的气氛里面,会很容易变得满足,大口大口呼吸。可偏偏啊,当你走过这一堆淤泥的时候,就不是这种感觉了。你可能会猜想我会去说淤泥的坏话,说他破坏了我的好心情。哈哈,如果你真的这样想,那你就猜错了。
我反复强调,我是一个差记性的,但是对于声音、对于食物和对于气味又特殊敏感的人。是啊,闻到这个气味,我就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了。是小时候的。我在想,找一个怎样的方式来讲我的故事,才不会让你们觉得,呵呵,那是你的记忆,跟我有什么关系。对于嘴笨的我来说,还挺难的。
(昨天写不下去了,就拖延到今天。)
上面一句话是很久以前写的,所以是拖了更长的时间。拖延症是要改的,像妈妈催促了不下三十遍要去学的驾驶。
这是照着心理医生教给我的联想方法。闭上眼睛,第一个浮现的画面是我家的池塘。是十几年前的池塘,那时候是养螃蟹和养鱼的,当然有些年也养过鹅和鸭子。池塘在我们那里的一个大水库下面,有差不多十亩的大小,方方正正的,中间被一道一米高的堤坝挡着,好像是分隔不同大小的螃蟹,堤坝的上面有小小的长长的亭子,里面是鹅睡觉的地方,养着鹅的季节,里面都是潮湿和粪便的气味。瓦数不高的白炽灯发出的黄色的光照在几百只白鹅身上,它们安静匍匐在地上,偶尔发出满足的叫声。它们身上散发出独特的气味,顺着木板的缝隙飘出去,飘得很远。在夜深人静的夏天晚上,和着外面跌宕起伏的蛙鸣,既安静又热闹。
其实,是想说池塘的泥。我们是在我七岁的时候搬到那边,爸爸妈妈经熟人说,养螃蟹可以赚钱,便开始了四五年的养殖生活。首先养螃蟹不能在一般的水里面,螃蟹会跑,而且水质也不好控制,所以,我爸,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知识,把位置选在了水库下面,可以利用水库来换水。差不多100米宽度的正方形,他慢慢地,一天天,用自己的手和肩膀,掘出来一个一米多深的大池子,起早贪黑,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我在想那个时候没有智能手机,要不然这要是拍下来一定非常震撼。 挖好的土堆得老高,显得他那一米六多一点的个子格外得矮。我还记得,池塘刚挖好的时候,我们在池塘里面搭起来一个帐篷,深秋的晚上,空气很凉,外面特别安静,灯光小小弱弱的,照在他们的脸上和帐篷外的一小片土地,如月光一般。土地很潮湿,味道很好闻,抠一点起来,让它在手上慢慢变干,深褐色变成土黄色的。那些泥土,本来是埋在地下一米的地方,可能要经过数百年上千年的时间,才有可能在地壳变迁下跑出来。现在倒好,被我爸一锄头挖出来,一下子就暴露在月亮下面,泛着白色的光。青蛙也没有想到。
养螃蟹是技术活,也是新的东西。在他们没有什么尝新的世界里,这就算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了。有专门的书,也有请教养过很多年的人。有些时候和我爸去不同的地方寻找合适的水草,看着他穿厚重的防水服(方言叫下水裤)到不浅不深的别的池塘里,去和那些水草拉扯,然后再拖回到岸上,我不太记得是用摩托车还是板车拖回去的了,只记得那些水草里面夹着许多小鱼小虾,到了日头,太阳把水草表面晒干了,小鱼绝望地在水草缝里边,干渴而焦虑。运气好的,可能在几个小时后再次下水,能活过来。水草是有味道的,绿色的毛茸茸那种,和菱角的茎叶差不多,有一些腐殖质的气味,又有水的涩,当然植物的清香也有。还有另外一种,叫鸭舌头的水草,在方言里,舌头叫 she tiao,长长的,表面有滑滑的液体,像是缩小版本的海带。宽宽的叶子,叶边颜色比中间浅,螃蟹就喜欢躲在下面,可以帮它们挡住太阳。鸭子有时候也把蛋下在鸭舌头里面,不知道它们怎么在游泳的时候还可以下蛋,觉得很滑稽,又有点不好意思。有时候家里有人穿下水裤去池塘里找菱角的茎叶,然后洗干净择好,用蒜头和菜籽油清炒,清爽而入味,我可以吃满满一大盘子而不吃饭。
记得第一次螃蟹下水,爸爸买回来好多螃蟹苗,大概三分之一小拇指大小。它们拥挤在一起,颠簸了几百里路,然后被小心地放到水里面。下水的样子记不住了,只能记得它们一下子就从小孩子变成了大家伙,每天晚上拿着手电去巡逻,总能看见很多爬到岸上想逃走,好在有很高的石棉瓦挡着。石棉瓦其实不是很坚固的,但是对于螃蟹来说就是庞然大物了。几年之后等池塘要回填的时候,那些残缺的瓦片早就被踢碎,埋在土里的部分露出三四厘米的长度,表面那些石棉也粘上了蜘蛛网。我总喜欢去踩那些石棉瓦,稍微用力它们就会折断。有时候人就是有破坏的行为,也说不清楚来源,比如撕碎刚贴不久的对联,捏碎包裹物品的有气泡的保护膜。
那个时候,水质比现在好很多。很清澈。晚上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和爸爸出去抓鱼抓虾,有时候也抓青蛙,那时候还不懂什么青蛙是有益动物,所以也吃过青蛙,长大之后觉得残忍,但那时候是没有认识的。爸爸有一个可以充电的头灯,也是白炽灯灯泡的,发出的光没有那么黄。他把头灯戴好,然后领着我去外面找鱼虾。我记得有次晚上,在离我家池塘差不多100米的另外一个池塘。水大概只有六七十厘米深的地方,灯光照过去的时候,可以看到一片一片的虾,它们的眼睛发着白色的光,不知道是反射还是荧光,看起来特别清楚。是我最喜欢吃的虾,方言叫 guo gong zao,难读得很。味道也很好,用淡盐水加葱姜煮开,趁热,也不用什么佐料,一点腥味都没有。那个时候的虾是不用怎么清洗的,用水冲一下就好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吃过这种虾了,一来是很少见,然后就是很贵。十几年前差不多就有三十块钱一斤。
突然,我意识到我之前一直说我爸花在我身上的时间太少了,可是,这些时间不都是他陪着我的时间吗?他不是一个厉害的人,没有日以继夜的应酬,可是他有一个又一个池塘要去挖啊,那一个又一个三个月,早就把他的生活填得满满当当。从一个无知的青年,开始承着生活的重担。他的童年没有什么给他好的教育,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也就是在炎热的夏天晚上,带着框子和头灯,忍受着蚊虫的叮咬,去找一碗好吃的虾给我吃。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应该让人觉得满足了。
记忆啊,其实就像是沉在我们脑子里面的淤泥。它们没有消失。每次我们去用长竹竿搅和搅和,就会看到有气泡冒上来,干净的水也会泛起浑浊来。那些带着味道淤泥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出现了,只是翻个身影,又慢慢沉到水底。
2018.10.09 晚
后记:原本想写很多的内容,但是发现我可以等想写就来更新一点内容,权当是一个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