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在南宋诗人杜耒笔下,烧茶待客显得清新朗静、韵味十足。虽无法还原诗中的意境,以茶代酒招待来客,也算是我家的一项传统。
将这项传统引入家中的是妈妈。每当有挚友来访,她总要邀人来到小阁楼,烧水沏茶,盏起杯落,欢声笑语间常常是不知不觉已至深更;虽无酒,人却微醺,醉心于半屋书韵,一室茶香。
喝茶绝不是简简单单的茶包加开水。以白茶为例,从制作手艺到品尝流程,就需要许多道工序。白茶的制作工艺很特别,也是最自然的手法,不炒不揉;既不像绿茶那样制止茶多酚氧化,也不像红茶那样促进它的氧化;而是把采下的新鲜茶叶,薄薄地摊放在竹度上置于微弱阳光下,或置于通风透光效果好的室内,让其自然萎凋。晾晒至七、八成干时,用文火慢慢烘干即可。由于制作过程简单,以最少的工序进行加工,因此,白茶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茶叶的营养成分。在原产地的百姓自古就有用白茶当药的传统。
上周末回家时,妈妈捧出一大块保存将近十年的白茶砖,让我用小茶铲铲开。这个环节叫做醒茶,意思是让沉睡或尘封的茶叶通过与空气和水份的接触苏醒过来,吸收天地人气,重新焕发出茶叶本真的色、香、味以便于冲泡饮用。为便于保存而被压制后的茶砖,非常细密坚硬,茶叶像被尘封于时光中的睡美人一般,在人的呢喃耳语中苏醒。妈妈说醒茶的礼仪是沐浴、更衣、斋戒、静坐,之后方能醒茶,想必要同白茶一样纯净、素洁、安宁、虔诚才能让她精神抖擞、心满意足地醒来。
我用小茶铲横向一层层地将折叠压缩的白茶茶叶还原成单薄玲珑的形态,偶有失手,茶叶从铲边飞溅出去,像是白茶从睡梦中惊觉,打了个喷嚏。后来刚读高中的弟弟应母上之命来帮忙,对着茶砖又戳、又劈、又砍,我笑说他这不是醒茶,简直像“杀茶”一般,疼得白茶噼里啪啦,四散逃窜,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白茶在弟弟手中历经千辛万苦地醒来,从自我防卫的坚硬形态回归到内心的细腻柔软,还带有那么点似卷非卷的羞赧,那么点欲展还休的娇怯。在电热水壶的高效工作下,水很快烧开了。白茶还没有完全睁开她的惺忪睡眼,就被送到了蒸腾袅娜的热雾前。枯皱的叶片一浸入滚烫之中,便在你来不及眨眼的时候舒展开了拳脚,一改往日淑女风范,你若静心聆听,能听到她们叫嚣着在狭小的茶壶里撒欢打闹,挤作一团。
笑闹一番人间,静待上片刻,白茶倏地想起自己来到这世上的使命,终于在壶中坐定,幽幽地吐露出清香来。白茶做好了所有准备,现在只等人来垂青了。她经历了重重艰难险阻,才带着怀才不遇般的芳心,近乎完美地出落在你面前,你怎能不报以同样真诚的倾注和虔敬的心怀呢?
她首先踏入的是闻香杯。闻香杯比起小茶碗来更细更高,顾名思义,不是用来喝,而是用来闻的。滚烫的茶水在闻香杯中作暂居的旅人,稍作停留,便来到小茶碗中静候。而此时闻香杯接纳了白茶最接近沸腾的时刻,凑近闻香杯闭眼吸气,她这一路上经历的所有嬉笑怒骂、喜怒哀乐,全都在你鼻尖萦绕。她竟像香水一般分出了前调、中调和后调,就像她走过的路一般:前调羞赧娇怯,中调热烈生动,后调庄重静媚。闻香时满室宁静,却不同于庄严的死寂;几个不同的灵魂在一种奇妙的和谐中聚拢到同一时空里,此时无声胜有声。宁静,是茶的语言。
终于,她来到你的唇边,搭乘着恰到好处的温度,裹挟着恰如其分的芬芳。你将她的故事细细品尝,像是伯乐相马,像是久旱逢甘霖,又像是他乡遇故知。齿颊生香的刹那,你恍惚间有一种错觉,仿佛你和白茶已熟识很久很久了。抬起头,茶桌对面的朋友正好和你目光交汇。盈盈一笑间,多年的交情“像一杯酒,像一首老歌”,更像一盏茶,携手共度悲欢喜乐,一切故事都在阳光和雨露中压制成砖,所有情怀都在苏醒与沸腾间涌动,又在彼此共享的年华中袅袅洇散,晕染出一幅水墨画卷。
洗盏更“酌”,共话茶情。陆游诗云:“客散茶甘留舌本,睡余书味在胸中。”茶余,涤荡了唇齿,顿觉魂灵也应得到同步的滋润,便信手从整墙的书柜上撷取三两本合眼缘的书,纸页翻飞,指尖茶香萦绕。茶与书无声而和睦地协奏,人与物静默而温润地和鸣。
月上西墙,宾客尽散,寒夜寂寂。
阁楼隐隐传来白茶的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