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框外延的不锈钢横梁上,晴天娃娃哭丧着脸,背对天空,下垂的嘴角附近有一团明显的污渍,像昨夜晚餐时粘上的一颗饭粒。做工有些粗糙,头不圆,扁平的后脑勺令人忍俊不禁,马克笔漏油,不小心涂到手上,糊得到处都是,于是笑眉弯弯的眼睛多了一层黑眼圈,本该雪白的连衣裙也是灰扑扑的,裙身还印有不规则形状的古怪花纹。
怪不得最近老是下雨,该叫阴天娃娃才是。
盆栽茉莉又开了几朵,洁白花瓣挂着露珠,新鲜湿润,混合落雨期间潮漉的空气,清香扑鼻。绣球花则呈现一种高原上纯净天空般的蔚蓝,比旁边那一株粉色的要特立独行许多,就像她们的主人靡靡。
靡靡的花全是问别人要来的。
她说看见人家院子里和阳台上的那些绽放得赏心悦目的花儿,便会不由自主前去敲门询问,“你家的花很漂亮,可以分一株给我种吗?”对于这种柔声柔气的请求,主人家大都不会拒绝,还会和颜悦色地回应,“可以可以,你喜欢哪一种?进来看看吧。”
栽花的土是靡靡戴着粗麻手套去山上刨来的,她说这种长期被雨水浇灌的泥土偏碱性,最适合不过。装在环保购物袋里拎回家,栽种讨要来的花苗,或者给长大了的植物移盆。
“为了找到更多更稀有更特别的品种,几乎整个贵阳城的旧巷小街都被我跑遍了。因为一支出墙的不知名的鲜艳红花而踮着脚尖隔着围墙打探别人的院落,那次还被误认为是小偷,被人骂了一顿赶走了。还有一次差点被狗咬,那狗是一只肉红色鼻头的下司,我永远都记得。”
就这样,她的花越来越多,摆满了整个阳台——虽然阳台并不宽敞。只有偏爱的茉莉和绣球被带到房间的窗台上。
“花和人一样,需要看眼缘,讲求缘分。无论好与坏,美与丑,只需一眼,看中了就不会计较任何,哪怕对别人来说一文不值,自己都会一意孤行,勇敢地爱下去。”
说这话时她正在给刚订好的双层木质花架上漆,“茉莉花很香的啊,至于绣球么,完全是因为我喜欢蓝色,非常喜欢。”稍作停顿,她抬起头含情脉脉地看了看深蓝色的大瓣花朵,额上渗出细密汗珠,“不过,蓝色显得太孤单了,所以我又种了一棵粉色的,仅作陪伴。”
“你会觉得孤单吗,靡靡。”我看着她背心下露出的瘦弱的肩胛骨。
“有时候吧,”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
“我好像一直都……”朝前移动了步子,“所以,我就是那朵蓝色的。”
她放下油漆桶,站起来与我一条水平线,目光移到我的脸上,我没有回视,但能感应到她眼睛里散发出的柔和友好的光芒,随后她笑了,“好啊,那我就是粉色那朵。不过——”靡靡调皮地拖长了尾音,像要强调什么似的,“偶尔我也想当一回蓝色。”
我们走进房间,趴在窗台上,开始数对面新住宅小区的楼层,一共是四十五层。
“我这儿还是顶层呢,才六楼。”靡靡说。
她租住的房子是一栋老式步梯楼,外墙贴满了酒红色瓷砖作装饰。据说几年前这个片区就被规划到拆迁范围之内,因为几家钉子户的执着,只有这栋楼才得以保留下来,其他的几个单元虽已没有人住,但也还迟迟没能动工。在周边林立高楼的衬托下,愈发像个小矮人,除了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人流,以及沿路成排的银杏树之外,对于窗外的一切,只能仰视。
“还剩下一半,很快就要全部挡住了。”靡靡指着高楼背后的半片山林。
大雨滂沱。山林翠绿干净,丰沛降雨犹如瀑布倾泻。
初春,寒冷意犹未尽。
开门的声音,“我去上班了。”然后,关门。
“嗯……”睡眼惺忪,艰难支起上半身,只瞥见一个匆忙闪过的背影。再次倒下,疲乏感丝毫未减,沉重眼皮无力支撑,大脑思维在清醒与浑浊之间徘徊游离,半梦半醒。
听,有声响。人潮涌动,汽车鸣笛,城市开始繁忙起来了。你再听仔细一点,喧闹不止的噪音之间,竟夹带有微妙的伴奏。专心辨别这不同寻常的声音,初始是淅沥的滴答声,如跳动在树叶上的音符,当旋律响起,欣然欢快。而后循序渐进,节奏愈加激昂亢奋,如军队行进一般,来势汹涌。清脆声变得顿重,繁琐,轰烈,敲打在敏感神经绷紧的弦上,一下,两下,三下。
平静地醒了过来。出乎意料,这一觉竟然没有噩梦。
彼时正靠在松软的枕头上,棉被覆盖着胸口以下的部分,绿色底被罩开满金黄色迎春花,很是漂亮,好一场春意盎然的视觉盛会。两条手臂冰凉,交叠在腹部。
是靡靡的床。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借宿者。
窗户大开着,雨势正猛,晴天娃娃露天淋浴,雨水顺着窗框边沿溅入屋内。靡靡的床正好摆在窗台下面,她说在这个角落比较有安全感,像靠墙而生的植物。又是当西方位,中午和下午还可以躺在这儿晒太阳,享受日光浴。不过,若是下雨就比较麻烦了,比如当下的状况。被褥已浸湿,脚部碰触到些许凉意。
“糟糕!”回过神,立即弹跳起来,关窗。
找干净的床单被套换上,脏的泡在盆里。条件简陋,没有洗衣机,只能手洗,反复过清水,肥皂泡总算没那么多了,拧干,摊开,再折叠,挂在晾衣绳上。吸饱了水的棉质布料拧起来特别费劲,手臂使力过度,酸痛感持续了好一阵。
忙完一切,坐下来点支烟。靡靡的烟放在抽屉的第二层,她跟我抽同一个牌子。
时间忽然静止了。强大的空洞与虚无再次袭来。是的,再次袭来。
压抑的气泡随着口中吐出的烟气一起,冉冉上升,膨胀,挤满整个空气,在我的身体周围垒起一层透明的屏障,紧密严实,令人呼吸困难。这种感觉已重现很多次,从开始到现在,太熟悉了,熟悉到它已经成为我身体里的某个部分。这个不易察觉的部分时常会涌现出来,提醒我,让我内心的绝望无法停止,以此突出它的存在感。若稍有忘却,无论是否刻意,那么长久以来努力积蓄的能量和修筑的堡垒也会在某一个临时的点被“那个部分”点燃引爆,碎片横飞,一地狼藉。向往与信仰瞬间全无。
偏离越挫越勇的精髓,越是经历,越是害怕,典型的后知后觉。
靡靡的桌上有一个手掌大的圆形铁盒,装着叶子形状的水果糖。她说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从德国寄来的。打开盒子,有桔红,淡黄和草绿三种颜色。随意取出一颗放进嘴里,是柠檬味,又吃了一颗,味道怪怪的,像是番石榴。
坐立难安,走来走去。房间很宽敞,家具不多,一个蓝色底狗爪图案的拼装衣柜,一张书桌,一个简易四层置物架,塞满了书。这些东西摆放紧凑,只占了一半的地方,另外一边完全空置着。我太不习惯一个人呆着的感觉了,一个人,而且无所事事,总觉得缺少了什么。想找人说话,找人倾诉,找人当情感垃圾桶,可是没有对象。也尝试着写下来,可面对一沓白纸,连握笔的心情都没有。
虽然是周末,但所有人都上班去了。这个两居室的出租屋不止靡靡一个人住,另一间还住了一对年轻情侣。男生叫蔡敢,在一个啤酒公司做销售,女生叫阿仙,在烤肉店当服务员。我们都相互认识。简单来说,我是先认识靡靡的,我们同时关注了一个救助流浪猫狗的网站,后来交换了聊天账号,聊得很投缘。她原先的住处因为一些原因不能续租,我便介绍她过来跟蔡敢合租。那段时间蔡敢老嚷嚷经济困难要分房出租男女不限。到约定看房的那天我和靡靡才算真正见了面。至于蔡敢,他是我男朋友庆辰的高中同学兼死党,大家在一起吃过几次饭,不过跟他不是很熟,对阿仙就更不熟了。阿仙是靡靡搬来以后才住进来的。
甜味在嘴里慢慢淡下来。
梳头,对着镜子认真涂睫毛膏。平日里从来不化妆的我决定给自己化一个精致的妆容。我的化妆品不多,只有睫毛膏,唇彩和BB霜,这些都是去年平安夜那天庆辰送给我的礼物。
眼角妖娆上翘,嘴唇有了一抹艳红。再次点燃一支烟。等雨停。
简单收拾了东西,出门。
厚重云层大片铺散开来,重叠处的铅灰色阴影像要落下来似的,压得我胸口发疼。明明是阴天,可我却觉得光线很刺眼,睁不开眼睛,街上来往的人群令我恐慌。斑马线旁的指示灯是红色静止。跟很多人一起站在路边,等候良久。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能跟随拥挤的人流涌向对面,再各自疏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