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的师傅喜欢钓鱼,他是大小通吃,大鱼送领导不大不小的送给挑担,哪些两寸长的送给我爸:“老大,带回去,你老娘会做,你老娘的洋芋丸子好吃啊。”
我爸带回小杂鱼,我奶边收拾边嘟囔:“你师傅也是,这么小的就放掉嘛,吃着没肉还费油,下次给你你别要了,落人情还要搭丸子。”
奶奶煮土豆、熬猪油,葱花花椒大香熬水,掺点黑面做成馅,先炸丸子再炸小鱼。
厨房里窜出肉香,鱼鲜,我爷就说:“你奶又败家了,多费油啊。”
小鱼总是爬在锅底排排呲溜,然后鱼一半丸子一半我爸拎上送给他师傅。
我奶就在我爸屁股后面喊:“下次再给别要了,让你师娘自己做。”
我爸的师娘念经,她不吃荤腥,但是她又喜欢雄性,一日被我爸师傅撞见。我爸师傅觉得莫大耻辱,他转身走向河边,投身喂了鱼。
他师傅有个女儿兰兰年方十六,初中刚毕业,家里发生这么大事她也无心继续读书,厂里照顾就招了工。
我爸成了白兰兰的师傅,白兰兰会说话也会来事,我妈做饭总是多做一份:“兰兰没爸没妈,可怜的。”我爸带过几次饭后,兰兰也发了工资,她花一半工资给我妈买了一条大红色拉毛围巾。
兰兰提着围巾跟我爸来到我家,我记得好像国庆节放假的日子,奶奶烧了红烧肉,炖了丸子粉条,兰兰吃着丸子流着泪。我妈说:“常来啊。”我爸也说:“你把这里当成家,没事了就来。”
我奶奶说:“过节过临了过来,平日也没啥好吃的。”
我妈被感动,我爸被兰兰的知恩图报也感动,好像奶奶怕吃穷一样有点推诿不情愿。我呢,人来疯,家里来人伙食好,也有人拍我:“小妹妹长的真心疼,姐姐给你织毛衣昂。”
往后日子兰兰成了我家常客,她也随了她爸,来了总要带点东西或几个青苹果或者给我爸织的手套等等等。
兰兰二十三岁那年,我爸和我妈闹的很厉害,两人关起门砸东西,吵架的声音却压的很低,那时候我已经初中毕业升高中,有点懂又不懂。
我不喜欢兰兰来我家了,兰兰来我家我妈总是不开心,奶奶吊个脸,我爸脾气特好,对奶奶笑对妈妈笑,我没要我爸主动塞给我两块钱。
后来、后来兰兰结婚了,我妈买了一床绸缎被面里面包着那条红围巾送给了兰兰,我们不知道我爸送什么还是什么也没送。
奶奶说:“送走了瘟神安稳了,往后好好过日子。”
但是我爸和我妈再也没有以前那样说说笑笑,两人成了很客气的室友。
奶奶快不行时,兰兰带着她爱人来医院探视,我爸在走廊抽烟,我妈从病房里闪了出来,兰兰女婿坐在门口椅子上左顾右望。
奶奶和兰兰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兰兰是哭着出来的,她哭着她女婿后面追着,就这样走了。
奶奶走后,我也参加工作,单位在海石湾,很远。
我爸我妈各占一间屋子,成了拼饭人。
世事很奇妙,兰兰女婿生了病,病很奇怪,三天不吃饭没有饥饿感,一顿又能吃三天的量,肚子还是那样扁塌塌的。兰兰求我爸,让找人看看,我爸很郑重把实情告诉了我妈:“人很不好,但检查不出来啥毛病,咱俩去看看吧。”
我妈跟着我爸去探视,兰兰哭成了泪人儿,躺在床上的人也在无声落泪。我妈说:“那一刻,我觉得女人很可怜,嫁人真的像赌博。”
我妈的一念善意,换来了终身后悔。我爸常去帮兰兰女婿按摩,兰兰从家里带饭到医院,她女婿能吃女婿吃,她女婿吃不成兰兰和我爸吃。
兰兰女婿很扛造,从医院出出进进三年半才含恨离世。这期间我妈很主动的给我爸做饭,洗我爸干干净净的工作衣,我爸也很知趣的把被窝抱到大房间,我以为他(她)两和好了,我也开始带朋友回家吃饭。
第一次兰兰来我家是她成了孤儿的时候,这时候兰兰来我家是新寡的日子。我妈因为和我爸关系有点缓和,我妈烧肉招呼兰兰,我爸喝酒不说话,兰兰和我妈聊天说的全是她女婿活着时健康时的各种好。
兰兰也给我妈说我爸:“我师傅真是好男人,他很爱你,说你发脾气不说话时他很难受,特别难受……。”
兰兰说我爸,也是所有的好,对我妈的真心,说我妈不理解带给我爸的苦,她劝我妈:“阿姨,杨叔是个好男人,你要珍惜,别像我,那个没良心的撇下我一个人走了,我在这世上没亲人了,阿姨你和杨叔就是我的亲人了。”
女人真是搞不懂,我妈居然也流泪了,她抱着兰兰说:“你就当我们的女儿吧!”
我妈以为成了女儿就没机会成情敌,我妈忘记我爸是男人,兰兰是女人。
往后日子兰兰又成了常客,我回家的日子却从没撞见过,我妈没说,我爸更不提。
兰兰对我妈很好,她阿姨阿姨的喊的亲,我妈也对她很好,她说:“兰兰,想开点,走了的是来要账的,你还清了他走了,你才三十岁,正年轻,跟我学会计,以后的路好走。”
兰兰跟我妈学会计,九十年代末会计不多,我妈把零碎一点的活交给兰兰,兰兰做不了我妈帮着做。
我妈属于保守型,兰兰年轻思维开放,她不到三年学会了做会计,她做的比我妈活,比我妈巧。
兰兰强大了,手头有好几个主顾,她忙不过来时:“阿姨,你帮我做西站那两家,我给你三百。”
兰兰对我妈的不止是这些,她说:“阿姨,今晚我请人吃饭,我带我杨叔一起去。”
兰兰带的次数多了,我妈想阻拦也为时晚矣,我爸开始不回家,兰兰也极少来家了。
我妈给我说了好多,我说:“你忘记我爸是男人,兰兰是女人,我奶能看出来,你却看不懂。善良和心软用不到地方就是弯月镰刀专戳自己的心口。”
我妈说:“不是舍不得,是心不甘。”
我说:“心不甘当初为啥要情不愿还要强欢颜,心不在留不住,你就放手,然后再看。”
现在七十岁的妈妈还是一个人,早起摘黄叶,擦花上有的无的灰尘。然后烧青菜吃早饭,看会书写几个大字,再然后带着水带着大饼出了门,路上遇到野狗掐几块馍馍,遇到雪后找食的麻雀,她嘴里喊着:“啾啾啾。”手里撒着碎饼。遇到老相识,说几句话,聊一会菜价,然后去广场打双扣。
我爸借住在我二叔的老破旧里,暖气不热,上下水常常堵塞,堵塞了给我打电话。我二婶常常抱怨:“房租到底给没给,下个月房租我去拿。”我二叔赶紧说:“月月给,月月给的,你别去你去了大哥脸上挂不住。”
我二婶就骂:“老不要脸的,自己做的不地道,还顾啥脸。”
兰兰因为做假账,做的太假被税务抽查,委托单位被罚。兰兰转战开始开服装店,人家的服装店都赚钱,兰兰的店却赔钱,看着赚了,赚的全是剩货,赔的是房租,转让费打了水漂。
她去了商场卖中老年服装,就有同事做媒人,兰兰没打招呼又把自己嫁给了和我爸差不多大的老头。
听说日子也不好,老头儿子不好说话,三天两头带着媳妇回家找事:“房子是我妈的,三天腾出来,腾不出来我全部丢出去。”
当然兰兰也不是吃素的,她和老头领证拍婚纱,想要婚姻也想要房子,她自己那套房始终出租,我爸也没住进去过。
老头儿子外强中干,天天嚷嚷也没丢出一件东西,兰兰是越来越自信,老头却是心惊胆战。
老头后悔了,老头要离婚。
我爸又给我打电话:“家里那么大房子你妈一个人住,我住的这破房子下水天天堵,rtm的我做了啥孽。”
人间薄凉,旁人薄凉还能忍受,最怕的是亲人翻脸,提过往全是怨恨。我姥姥不愿意把我妈嫁给我爸:“这人额头窄,人能干但是有心机,你玩不过。”
但是我妈坚持,我姥姥哭着和我妈绝交,然后流着眼泪带着小被子小棉袄来看月子来看小小的我。
我奶奶也哭着给我姥姥说好话,满月以后我妈带着我回了姥姥家。
我妈说:“要听老人言,她们经的多,嘴很灵,只是懂了就老了,给你说你不懂,当初我也不懂。”
我说:“我爸没地住……。”
我妈说:“我给了他三次机会,第一次我看见他抱着她(兰兰,我妈都不愿提起这个名字,不喊我爸杨国伟,称呼他和她)我坚决要她走,你爸却在心上留下了她。”
我拍拍我妈的背,我妈说:“第二次是你奶临走时对我和他说:好好过日子,家重要,娃重要。我记住了,他却更加放纵了。你不知道我那时候心里多苦,我没办法说给别人,我快憋疯了。第三次机会是她女婿死了,她哭的很恓惶,下岗了男人走了,父亲死了母亲改嫁了,她哭着全说的是你爸,是你爸对我的好。我也知道,我给了他(她)两机会,我说你给我们当女儿吧。我真把她当女儿,教她做账,做会计做出纳,好有个吃饭碗,没想到她有了翅膀带走了你爸。”
我说:“你恨我爸还是她?”
我妈说:“恨你爸,你爸到现在还认为他没错,他只是犯了男人都会犯了错,怪我心眼小,吃醋、嫉妒、撒泼搅的一个家四零五散。我恨他卖掉房子给兰兰开服装店,绝了后路绝了退路,你以后回家没家。”
“我不能让我女儿回家住在舅舅家,我买房我还账,我住在大房子里,是我的房子你的家,和他没关系。”
我妈笑了笑:“那时候不知道怕啥,怕离婚丢人还是怕离了婚你没爸没妈,像她那样成了孤儿没人教她怎样做人吧,我忍了很多,眼泪流了不知道多少。”
“现在想想真可笑,他那么薄凉,能把房子卖掉给不明不白的女人投资开店,到现在还不明白错在哪,谁在造孽?”
我二叔给我打电话:“你把你爸接走吧,你二婶闹腾的不行,你爸也不消停,喝点酒就打电话抱怨掏钱住房子,住的不如狗窝,你问他一月房租五百块,我给他充电,给他买油买米隔三差五买点熟肉送过去。要他五百是堵你二婶的嘴,给他买东西是我怕他饿死,饿死还好了。”
我怎么不懂我妈心里的苦,自己男人爱着女徒弟,她还要装着家庭和睦夫妻恩爱,还要装着大肚,不吃醋,我爸却撒谎享受饭来张口吃饱享受爱情的日子。
其实我恨我爸,如果他现在悔恨,知道错,知道因为他,我恨嫁,知道二叔因为他,常被二婶骂,知道奶奶当初多担心,知道我心里有多恨。
但是他好像都不知道,他认为所有人都不懂他,都薄凉,对一个老年没家没房孤独的人还要求什么,有什么好要求的?
我因恨他薄凉而寒心,我给二叔说,我每月给二婶五百块钱,你每月跟他要一千块钱,给他买食物,让他活着就行。
人活着要有责任,要有羞耻,才能遵循际遇,活的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