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

今天说武松。说武松的作品多，尤其是这几年低俗文人吹捧潘金莲、西门庆，武松被“叔嫂恋”。不少人追捧这种再创作。说这才是真正的人性。甚而传说阳谷县不仅有狮子楼，还有西门庆文化园。（我认为这些传闻是恶意抹黑阳谷县的官民。西门庆，用现代话说是私企老总，私生活极为糜烂。现代的阳谷官民奉行的价值观絶不会允许以欣赏的态度宣传这个人物。）想来如果真有个武松，到现在还有感情，能思想，一定感到很受伤。因为施耐庵老先生赋予他的人性，有自己的时代性。生活在太平盛世的现代人不一定知道，古代能够娶媳妇的人是能够传宗接代的幸运儿。娶不上媳妇的人多了去。这些人看皇帝、高官、富商妻妾成群，很恼火。于是以“咱老子戒色禁欲”的精神，鄙视妻妾成群者。这种精神胜利法运用久了，就由安慰剂升华为信念。“英雄不近女色”在社会底层就成为一项美德。武松就是被赋予这种美德的英雄。他的人性，不体现在放纵自己的欲望，而是体现他信守社会底层认可的规矩。

武松打虎；杀嫂；十字坡力服孫二娘；快活林醉打蒋门神；飞云蒲破枷杀群敵；鸳鸯楼杀官留字。这些故事流传几百年，絶大多数人凭直觉喜欢武松。不过，我们却很少想到为何凭直觉就喜欢他？这是因为，我们的潜意识中认可武松是传统家庭伦理与官场文化的维护者。不仅我们，明朝点评《水浒》的文化大腕李贽、金圣叹等也与我们同感。否则，西湖边就不会出现“武松墓”这个景点。

古代“以經定法”，在多数时间中，以儒家，就是以周公、孔子的思想体系规范的标准，作为制定刑法、民法的准则。儒家讲人伦，所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个少年如果自己跑去杀了杀父仇人，不仅不算犯法，还可能名满天下。在没有微信的时代，这个“名满天下”需要何等的传播力度！而丈夫如果捉奸在床，并将妻子及其情夫一起杀死，那不是死罪。故而，武松杀嫂，血亲复仇！当时人觉得是伸张正义。（大约从唐代开始，官府在理论上已经认为个人没有进行血亲复仇的权力，但在现实中执行的不严格）所以，武松身为都头（有网友认为都头相当现在刑警队长。我猜测大概只相当县长聘请的辅警队长甚至保安队长。或者也兼顾现在城管的一些工作。）只因县官司法不公而“知法犯法·”，这就比目前许多落马官员说：“我不懂法“，引来了更多的同情。武松之所以自己动手为兄复仇，不仅是因为要维护传统家庭伦理，维持底层社会公认的婚姻习俗，还因为司法不公。试想，如果阳谷县令秉公执法，武松就会安分守己继续维护阳谷县的治安，社会也就少了一个不安定因素。司法不公，是逼守规矩的人去破坏社会安宁的毒药。换句话说，即“司法不公，是国家权力机构及人员给自己制造敌人的举动，是炸毁社会安宁基石的炸药”。当然也就是使一个王朝走向众叛亲离的要素。

那么，张青，孫二娘开黑店，武松咋就认可了？这个问题在我们看是问题，在武松看不是问题。因为古代耕作土地的农民，很少能够出门旅行。这只要想想上世纪６０年代的中国农民，就可明白一半。当时，许多中年以上的乡间农民，甚至没有到过县城。问为啥？答：没有多余的銭；没有进城的必要；年纪也大了，走路不方便。古代则还加一条，政府不允许。尤其是跨州越府，一般农民没有路凭，走不远。如此，张青的黑店宰杀对象基本上是行商和游民。对游民，张青有选择。不伤害宗教人士，风尘女，发配的軍犯。这样，这个黑店主要以宰杀行商为主。在古代，商人的法定地位不高，但大商人的财富占有量却不少，所以，底层社会对商人旣蔑视，又羡慕，这种矛盾态度，便以“无商不奸”的言语表达出来。杀个行商！武松完全没意见。何况武松已经杀了个商人西门庆。张青走江湖有经验，与武松都是宋江的粉丝。武松与张青夫妻相交，实在是没有障碍。

现在不少人说武松帮施恩打蒋门神，是黑吃黑。确实，施恩在快活林开酒店是虚，在快活林包赌、包倡，垄断旅馆业是实。蒋门神抢夺快活林，打伤施恩，表面看是黑社会火拼。其实是官员争夺灰色收入的地盘。武松在狱中受到施家父子优待，便一头攪了进去。咋一看，这位前公仆，现在孟州监狱的在押犯，确实有些孟浪。我要说，武松出手不因受到施恩的优待，而是为大宋朝廷好。这个认识可信吗？可信。大家都知道，施恩是监狱长的儿，“我爸是李刚”！他揽快活林的生意，进项大，这是孟州府城人人都知道的事。张团练，张都监眼红，也不难理解，“千里为官只为钱”嘛。搞钱！是官场中大家都相互理解的事。因而，在机关与机关间，个人与个人间，来个合作共赢，只要有潜规则，不是难事。我们推测，施家父子原来也是按照潛规则在做。正是施监狱长与孟州主要领导机构及其主官有了约定，施恩平安经营了多年也没有出事。想来，施恩垄断经营快活林，应该是与各机构首长按职务高低分成的。官员按照已经成型的潜规则运作，是维持官场利益平衡，防止因利益冲突过度，影响到当地官场的整体利益。维持官场潛规则的运作，是维持官场政治生态的必要手段。比如林则徐这位清官，在陕西任巡抚时，就收了陕西糧台进奉的银子。糧台的钱来路有问题，是皇帝都知道的事，林则徐能不知道？当然知道。但皇帝不追究，自己不是主管，就不去费心。糧台依照惯例送来的银两，林则徐不能退，只能收。否则，不仅全省有关官员不答应，連皇帝都会认为他矫情。故而，一个官员，对公开法则与官场潛规则都抱“无例不增，有例不减”的态度，即“我不开例”，便能得到多数同僚的认可。在正式文件、规定都对下不对上，且带有忽悠味道的气候中，更是不能轻易破坏官场潛规则。林则徐就深谙此道。武松的政治水平，可与林则徐比肩。到孟州不久的张团练，急功近利到打破潛规则地步，与施家父子連“不平等条约”都不谈，直接让自己带来的江湖人士蒋门神出面，强抢快活林。也就是要进行重新洗牌，分配利益。原来已经排好利益秩序的人，都会对张团练心生疑忌。因张团练、张都监重新洗牌而利益受损者，自然在心中支持施恩。

張团练主仆组合，要把施监狱长父子组合赶出经营圈，以他的地位，可以发动的力量应该比监狱长大，即便当时的官员从上到下，都对通过肅貪打黑，树立朝廷及自己威信的做法嗤之以鼻。张团练也可以不用暴力手段，就能提高自己职务带来的分成。张团练太貪，要垄断快活林的经营。甚至不屑举正义的旗帜，肅貪打黑，把施监狱长政治上搞臭，经济上搞垮。而是以自己门下的江湖客蒋门神直接抢。这样做，什么官场体面？不管！什么原有的潛规则？不顾！这张嘴脸，就太无面目可言。

武松毕竟在基层部门锻炼过，了解县级机构，人员间的潜规则，知道基层官场的内斗要限制在一定范围内，否则，当地的政务更烂，官员的脸面全都蹭到地上。当地百姓的日子更难。在他看，张团练这付吃相，破坏官府、黑社会联手的规矩，妥妥是官渣！蒋门神一介江湖人物，把监狱长不当干部，打伤施恩这个干部子弟，以为抱紧了张团练的大腿，就有欺负官员子弟的资格。把不是江湖的事情，以江湖的办法办，把江湖规矩也破坏了！是江湖的人渣！官渣，人渣，武松当然认为教训一下是应该的。

武松出手了。醉打蒋门神。这事件放在官面上，用现在的话说，是施恩利用父亲的职权，动用在押犯抢夺快活林的经营垄断权，性质十分恶劣，社会影响很坏。如果是在现代，张都监，张团练都不必举正义的大旗，只要祭出朝廷的法则，就可一面让蒋门神到州官处告状，请求公开追究施恩父子违规，一面私下找中介约施家父子一起坐坐，当面讲盘口。在造成整肃监狱不正之风的威力下，再来点相互妥协，施家父子对快活林的独家垄断，或会变更为股份公司，甚至拱手相让。走到这一步，尽管知情者会冷笑，对孟州官场说，却可算无伤大雅。

而对武松这个前公仆，两张如能与武松认真沟通，了解武松看重官场脸面，维护官场潛规则的良好用心，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指出施恩在快活林包倡，包赌的社会危害性，承诺自己会施行更人性化的经营模式，武松是守传统规矩的人，哪怕不能与施恩割袍断义，也应该不会大开杀戒。可是张团练。张都监不耐烦维护任何规则，只想到快意。而这快意就是自以为得计的阴毒凶残。既要毁坏武松社会声誉，又要将武松绑送法场。他们无底线，无操守的凶狠图谋，反而在孟州官场激起反弹，不少官员对破坏规则者的反感，引发了对武松的同情心，这就给武松绝地反击的机会。终于，血溅鸳鸯楼。“杀人者，武松也”。一个没有规则的官场，一个没有规则的社会，终于把体制已经面临全面治崩溃的样态展示给武松。武松便彻底与旧体制告别了。

我们讀《水浒》而同情、喜欢武松，是我们根据自己的直觉做出的判断。这种直觉，是我们潜在的社会性赋予我们的。我们一般百姓从知晓家庭开始，就被培植出安居、温饱、家人团聚的期望，稍大，才会有更多欲望。而一切欲望，究其终点，还是不忘初衷——安居、温饱、家人团聚。偏离初衷的人毕竟是少数。故此，大多数人内心是保守的，希望保证我们维持初衷的社会规则少变化。让我们一般人困惑地是，这个世界竟然因为人的欲望而不断变化，传统的规则，习俗不断被莫名其妙地改变，有时是渐变，有时是突变。

我们似乎总在对这种破坏以先抗拒、后顺从的心态去处理。比如大清入关了，先只是在官员和士兵中要求改变发式，所謂“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也就是说，不是所有人都有札辫子的资格。后来大清领导与带路党商量，要他们出面积极要求札辫子的资格，这些人为表示绝对忠诚，以人民的名义恳请“一律平等”，结果出台“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规定。男人剃点头发，编辫子，现在看，不是太重要吧？当时明朝的百姓就觉得规矩突变。面对突变，号称民风剽悍的北方似乎没有发生专门反对剃头的大规模反抗，倒是素称文弱的江南，嘉定人跳起来反对。最终，嘉定血流成河。大清的辫子成为男人标配。后来洪秀全说，札辫子是背叛祖宗，许多百姓又疑虑重重，不少人为保住辫子，躲避太平军。再后来的民国初年，不少地方，都有人因进城被翦了辫子而满地打滚。这哭闹的人感觉，没有辫子了，简直就是异类。可见面临规则改变时，对个人说，顺应？反对？走着瞧？选择题呀！

当我们面临规矩改变时，多数人在欲迎还拒，欲拒还迎间摇摆，我们的心中默默希望有人为我们决定，帮我们保持已经习惯的社会规矩不变。我们从武松的打杀中，看到他对传统观念，现行规矩的坚持。可惜，当时身居上位的人不仅不欣赏他，还把他视为绊脚石。他被上层抛弃了。而他的对头西门庆、张团练、张都监都是把破坏传统规矩、现行秩序的举动发扬光大的家伙。并过的刚好。武松杀这些人，为我们的选择给了个答案，这个答案不一定周全，却让人开心。我们因规则改变而犹疑彷徨的心多少放松了一下。武松来了，还真让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