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年5月17日,仓央嘉措在蒙古军的押解下,离开布达拉宫,离开拉萨。
当听闻仓央嘉措被押解上京,拉萨百姓莫不震惊,在他们心中,活佛永远是活佛,是真神的转生,不会因为喜好游乐就丧失了神性。他们从拉萨的大街小巷涌来,哀哭着挽留佛爷。
面对这种景象,拉藏汗很是害怕,怕出什么意外。他要求加快行进速度。
当押解队伍行至哲蚌寺,意外还是发生了。
历世达赖喇嘛皆以哲蚌寺为母寺,五世达赖建立的噶丹颇章政权在迁入布达拉宫前,哲蚌寺的噶丹颇章是拉萨地区的中枢。可以说,这里是格鲁派的根基。
哲蚌寺的喇嘛们听闻敬爱的佛爷被蒙古士兵带走,置生死于度外,冲入蒙古士兵的队伍抢走了仓央嘉措。
拉藏汗陷入了双重的窘迫中:留仓央嘉措在哲蚌寺必定是祸患,而且丢了“人犯”,他如何向康熙帝交代?
拉藏汗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围攻哲蚌寺带回仓央嘉措。蒙古士兵潮水一样涌向哲蚌寺,哲蚌寺的喇嘛们用生命捍卫信仰,他们的血染红了根培乌孜山。
仓央嘉措自己走出了哲蚌寺,在喇嘛们哀痛的挽留声中,头也不回地走入了蒙古士兵的营地。
仓央嘉措没能到北京,走入紫禁城。
行至青海湖时,拉藏汗收到了康熙帝的信,康熙帝提出了一个问题:你把仓央嘉措送到紫禁城,让我怎么供养他呢?拉藏汗慌了,皇帝也不想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
他无法处置仓央嘉措。
杀,必在藏族地区掀起轩然大波,康熙也不会放过他;放,他拉藏汗一手导演了这场闹剧,这是怎么样一个荒诞的收场?
无奈之下,他暗示看守放掉仓央嘉措,对外宣称,仓央嘉措病逝。
大家都满意的收场。
仓央嘉措又获得了自由,天地之大,他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他离开蒙古士兵的营地,沿着青海湖信步而行。
月下的青海湖,广阔如海,寂静如海,它,本就是藏族人的海啊,藏语称其为“错温波”,青色的海。这片青色的海,映照着头顶上璀璨的星空,让人萌生出错觉,会不会这些灿烂的星星是从清亮的水中濯洗才升上天空,所以如此清新亮眼?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生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爱、恨、情、仇,都已在尘嚣中远去。他感到疲惫。
为什么一定要找下一步要走的路,给自己一个结局,也许更好。
走入银光灿灿的青海湖,便是走入了星星的故乡吧,这样慢慢地走入青色的海的深处,走到海中的星群之中,是否会随着那些明亮的星星飞升天宇?他为自己最后诗意的想象微笑。
在漫天花雨中来到人世、双脚沾染了俗世泥土二十四年的活佛,要远离尘嚣,他的生命是否会如前世般再次轮回为圣域的王者,他,已不在乎。此刻,他只想远离,让灵魂自由地在藏地广阔的天空永恒飞翔。
被冰冷的湖水浸透的衣物裹在腿上,走一步都困难。他缓缓地走着,对这人生最后的一小段路他很有耐心。
水没过腰际,他听到身后有嘈杂的击水声,声音在靠近,最终有什么拉住了他的衣袖。
月色朗朗,波光粼粼,他看得清晰——是朗嘎,荒原上的小黄狼,布达拉宫里他最爱的老黄犬。
噶当基干杂活的小喇嘛经常会用上好的酥油拌了糌粑喂给它吃:“多吃些,多吃些,你可是布达拉宫的护法,吃饱了长得壮壮的保护佛爷。”这条老黄狼已经十六岁了,这个年岁,对于人来说生命之花开得正艳,对于一头狼来说,却已是耄耋之年。
它太老了,它早已不是在错那的草场上绕着牛羊撒欢儿蹦跳、喜爱与马儿赛跑的精力充沛的小狼崽,它精神疲惫,皮肉松弛,曾在夜色中闪烁的双眼中明亮的生命之火随时会熄灭。它趴在噶当基属于它的兽皮褥子上,眯缝着双眼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每天,只有当仓央嘉措出现的时候它才会挣扎着站起来,费力摇一摇尾巴。做了一辈子的狗,摇尾巴这件事,它依旧不在行。
当动物敏锐的知觉让他发现亲爱的主人已经离开了寂静、空荡的宫殿,他无声地从兽皮褥子上爬起来,踏上寻找主人的路途。
混乱中,没人发现这头垂暮的老狼是怎样离开了布达拉宫,又是怎样一路艰辛跟到了这遥远的青海湖。
它必须守护他。
当他还是个幼小的孩子,与天上的流云一般缓慢地将温暖的手掌伸向它的头顶,它就已经决定,守护他,用生命守护他。即使生命还有豆大的光亮,也要为他照亮寸许的行程。
“回去,朗嘎,回去。”
它依旧叨着他的衣袖。
“朗嘎,回去。”
它不松口,就这样看着他,眼神疲惫,却目光坚定。
它已经不行了,长途的跋涉加上青海湖夜晚沁凉的湖水,使它衰老疲惫的身躯到了极限。
仓央嘉措笑了,笑容温暖悲伤,他摸了摸朗嘎湿漉漉的头:“那么,我们一起走吧。”
我们一起走吧,走向这片青色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