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朗的月亮会把我的视线隐匿在无尽的琥珀色里,近乎失明。我抬起手臂用袖口擦拭刚升过头顶的月亮,靛青的袖口把月亮染成了宝蓝色,这是我每天醒来做的第一件事,接下来是夜行。森林里的树木们都歪着头睡着了,这条路我走过无数次了,再走两百步,会看到一颗横在路中间的树,离地面半米高,钻过去,就可以去到外面的世界,而如果我跨过他,继续向前,便还是在这个森林里。
我的斗篷上沾满了无数悬浮在空中的小水珠,我一边走过他们,一边将树木的胳膊搭在一起,这一片的树在傍晚的时候,一定偷偷喝酒了,说的梦话都是泡在酒里的,神秘而清晰。
“你不用哄骗我,转身、抬头、合上再眼睛,我知道我背后是什么的。”
“暂停。”我对他说。这颗树摇摇晃晃的,我尝试了很多次,都无法将他的手臂搭在另一颗树木上。我抱着这棵树最细最轻的那根枝干,想要将他们搭在一起,但无济于事。
我在白天休息,在夜晚行走。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已经倒着走了很久了。曾经,我是这树林里的一片叶子,每年秋天,我都是最晚落下的那一片。或许是我听惯了呼啸而过的风声,看腻了梅干浸染整个天空,树枝变硬再变脆弱的过程,是一种没有新意的生活。我的叶子邻居们一一跟我说待会儿见,我离我稍微远一点的叶子和他周围的叶子道别。我和落在地上的叶子隔着一棵树的距离,遥遥相望,这些,大概就是关于我的秋天的故事。我曾经把我能吸收更多的养分、看过更久的落日这些事情告诉其他人,但他们只听这些日子里动态的事,比如离别和孤独。
后来,我会把早上目睹的场景记到傍晚,但从来没有留到过第二日。
如果从品尝孤独和故事的角度来看,我的生活和从前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有一次,我在凛冽的冬天醒来。我突然有了手和脚,还有眼睛,我抬腿想要往前走,却只能倒退,我开始练习倒着走,穿过这片森林。那颗“横着的树”的故事,就是我在那天早上刚刚听来的。从那以后的每一个冬天,我都会这样,突然醒来,在每个夜晚走出这片森林。我总会遇到一些人,老奶奶,在路边唱歌的人,奔跑的人,我从他们那里听来了很多故事。
渐渐地,我开始弄清楚,我遇到了人和故事,但我不在他们所处的空间,他们可能认为自己只是在靠着一堵墙自说自话,我的周围只有漆黑一片,和一息一闪的星点。我看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到我。
他们听不到我说话。
我听了很多不止是关于孤独和成长的故事,也有裂缝和痕迹的故事,关于过往、类似年轮的故事。他们中的很多都诉说的断断续续,但都很长很长,可以讲一整夜。有一些人撞上我,只是连连道歉,然后再走开。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有个人给我讲了很多完整的关于植物的事,那几日我们几乎每晚都会遇到他,他每晚都重复讲述着一样的话,我猜他是一名老师,在练习讲课。他说关于植物传粉的事,我那几天听的很入迷,每天都迫不及待的,可我不能跑着去,只能缓慢的倒着走去,路过露珠,沿着漆黑等待机缘。
现在想来,我依然只记得那几次期待的心情和自己仿佛探寻到真谛的恍然大悟感,我偶尔盘腿坐在雪地里,轻声地团很多雪团,摆着自己面前。我有些无法克服作为叶子时的习惯,早上听来的离别,傍晚便会忘记。夜里听来的低语,也从来带不到下一天。即使我刻意的在自己的手上画一些符号,也无法准确的记住那些事。
这使我有些懊恼。
自上一个月圆以来,还没有撞上过什么物体,我保证我从来没有刻意地改变过方向,也从来没有偷偷的扭头去看路。
脚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成了这个空间里唯一的响动,漆黑的夜晚让我看不清我究竟走过了什么,即使我始终注视着走过的路。我突然撞上了一个人,我确定那是一个人,是有温度、有弧度的后背,甚至有些骨感。我静静的站在原地,期待他说点什么,一秒两秒,五秒,十秒,一分钟,五分钟,他什么都没有说,过了一会,我感觉到他坐在了雪地上,我也坐下来。可能我在那个世界里,真的只是一面墙壁吧。
背后不时有悉疏的声响,我抬头望着那些距离我的发梢一米远的繁星,开始怀疑他们是来自银河的探照灯,野生的宝蓝色间隔闪烁着,忽明忽暗,像一场音乐会的演奏现场,有一个人斟满露水,等我坐下来听那些音符连缀又间隔的跳跃的声音。但又不得不说这个夜晚是属于我的,属于我的夜晚。
我们就这样坐了一夜。
我想问他,你冷吗。
暂停。他伸出手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写了这两个字。